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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二


  因為它不叫,不掙扎,不在乎毀滅,所以他的怒火和對它的仇恨絲毫也沒有得到宣洩。他似乎覺得,自己從未欣賞過它,一直都在仇恨它。在自由市場上第一眼看到它的時候,就已經在仇恨它了,而它對他也是。他忘不了它當時曾怎樣仇恨地瞪著他,仿佛要用它那雙銳利的爪子將他帶上萬米高空,拋下來活活摔死。摔得腦漿進射肝膽塗地。它的那種仇恨的目光當時和現在都根本沒有改變過。一想到每天夜裡,他睡熟之後,它怎樣在黑暗之中仇恨地瞪著他,一陣悸怖從他心頭掠過。難道自己當時買下它正是由於某種仇恨心理的需要?花六百多元高價買下一種仇恨?為了每天夜裡被一種仇恨陪伴著?……

  「不!不!不是!」他吼著。

  它雖然扁了,支離破碎了,但它那雙眼睛,仍瞪著他,充滿了更大的仇恨。一隻眼睛已從眼窩中被踏了出來,粘在一根羽毛上,朝他投射著一種寧死不屈的目光。一隻眼睛所表達的仇恨要比兩隻眼睛要比整個一種生命所表達的仇恨更加令人恐懼。

  「你還瞪著我!你還瞪著我!」他繼續跺踏,跺踏那只粘在羽毛上仇恨的眼睛。

  接著他抓起它的赤銅底座,猛轉身朝美神砸去。赤銅擊在石膏上,一聲鈍響,維納斯的腰斷了,她的一絲不掛的上半身栽在地毯上。

  他撲向她,揮起沉重的赤銅底座,繼續砸。頃刻將美神砸成遍地石膏片。宛如遍地慘白的骨片。

  他終於住了手,抬起頭,卻見母親站在門口,正忐忑不安地呆呆地瞧著他。

  他輕輕放下赤銅底座,緩緩地默默地站了起來。

  「東兒,你怎麼了?」母親賠著十二萬分的小心低聲問。從母親的眼裡,他也發現了父親有時候瞧著他的那種特殊的目光。那種老牧羊犬瞧著一隻狼狗崽子似的目光,那意味著一種本能的懷疑,一種企圖隱藏住而無法隱藏的不信任。他頂忍受不了父親那種目光,而今天母親也開始以這種目光瞧著他了。

  他心裡好不是滋味兒,好難過啊!難道我不是你們的親兒子麼?難道我還不能孝敬你們麼?難道你們不知道我心裡有多麼愛你們麼?就像我小的時候你們愛我一樣啊!只因為我有了十四萬元存款,只因為我成了「新潮服裝店」的店主和一個小小私營回民飯館的經理,只因為我能夠大把大把地賺錢也養成了大把大把地花錢的習慣,而不像你們原先所一心期望的那樣是個有正經八百的職業的人,便不是你們的好兒子了麼?可那樣這麼寬敞這麼講究的樓房你們這輩子住得上麼?你們能像現在一樣無憂無慮地享受晚年的清福麼?爸爸興許還是會去當什麼義務交通管理員,而媽媽你所喜愛的那一盆盆花又怎麼會存在呢?……

  「東兒,東兒?」母親見他發怔,用手在他臉頰上撫摸了一下。

  不,那簡直就是觸摸,手指尖的觸摸。好像他是一個糖漿吹起來的兒子,怕他粘手,亦怕觸破了他。然而母親從前很粗糙的指尖現在是那麼的滑潤了。家中早已沒有許多容易使女人的手變得粗糙的活兒了,家中的一切都是細緻的了,母親的手便也細膩了。母親也早已不再往手上擦「蛤蜊油」了,而是擦「奶液」了。他心中立時又感到很大的安慰。

  3

  「媽……」他笑了笑,訥訥地說,「我沒怎麼……你們不是總看不慣這些東西麼?所以我就砸了。」

  母親說:「可只要不往客廳擺,擺你屋我和你爸沒什麼大意見啊!」

  「我自己也嫌它們礙眼了!」

  他說著,就到廚房裡取了笤帚和撮箕,開始收拾殘碴,之後用吸塵器吸地毯。

  「媽來吧!」母親從他手中奪下了吸塵器。看著母親像大賓館的年輕女服務員們一樣熟練地在家裡使用吸塵器,他內心的煩亂隱退了些,又被一種更大的安慰溫存著。一九八六年,有幾個當兒子的能夠讓自己的老母親在家裡使用吸塵器呢?他認為自己看到的是那麼動人甚至那麼富有詩意的情形。

  「媽,我出去散散心。」

  「去吧,兆麟公園有耍飛車的。」

  .他走到樓外,忽然想起兜裡還有一張票——一張今天下午一點開庭的市法院大法庭的旁聽票,是一個當警察的哥兒們送給他的。據說今天將要被押上被告席的,有好幾位是本市的體面人物。

  他還沒領略過法庭氣氛的威嚴。他想,興許比打鬥片更富有刺激性吧?

  公判的場面的確值得感受一次,法庭氣氛無比莊嚴肅穆。

  第一個被宣判的是一位貪污四萬多元的副局長兼什麼什麼開發公司的總經理。

  宣判結果——神聖的法律念被告在二十餘年的領導崗位上,做過不少確確實實于人民有益的工作且認罪態度良好,從輕發落,有期徒刑八年。

  座無虛席的大法庭一片嗡嗡議論之聲。

  「怎麼才判八年啊?真便宜了他!」

  「認罪態度好嘛!」

  「這小子從哪兒請了一位能言善辯的律師?法官們被說迷糊了吧?」

  「迷糊?那是因為有大人物保!這樁案子牽扯到的大人物們不少呢!那小子都一股腦兒攬在自己身上了,不保著點,那些大人物們的日子還好得了?」

  「判是判八年,三四年就會逍遙法外囉!」

  嚴曉東的前後左右,一些人們這麼講。

  一位法警走過來,指向他低聲喝道:「你,不許嗑瓜子。要嗑出去嗑!」

  慌得他趕緊將口中正嗑著的瓜子吐在手上。法庭的威嚴氣氛使他更加意識到自己其實不過是一個非常之渺小的人物,這兒可沒誰認他嚴曉東「哥兒們」。

  第二位被帶上法庭的人西裝革履,氣宇軒昂,其從容鎮定,簡直使嚴曉東心裡暗暗肅然起敬。

  「被告龔士敏,一九六四年畢業於建築工程學院。原系某建築公司副工程師……」

  居然是一位正宗知識分子!嚴曉東精神為之一振,坐得更端,側耳聆聽。

  「被告龔某,於一九八五年,辭去原職,鑽改革之空隙,將戶口遷往農村。其後,以發展農村聯營企業名義,採取請客送禮,拉攏賄賂之手段,兩次共從銀行貸款三十萬元,從此大過資產階級享樂腐化之生活,卻沒花一元錢在正當經營方面。三十萬元於今揮霍盡淨……被告龔某,你承認罪行嗎?」

  「一點兒不錯,正是如此!」

  聽不出絲毫悔罪的意思。出言鏗鏘,一字一句,落地有聲。

  嚴曉東極想看到被告臉上是一副什麼表情。無奈這知識分子「龔某」似乎並不把千餘聽眾放在眼裡,始終面對法庭,背對聽眾,也不高也不矮也不胖也不瘦也不駝也不彎的身體,順條筆直地站在那兒。整個兒是一條知識分子好漢似的。嚴曉東忽然感到:「這個人的身影怎麼這麼熟啊!」他急切想看看這位被告的面容,於是,就貿然站了起來。

  「你坐下!」又是剛才那一位法警。

  他馬上坐下,心裡卻有些不安。

  近兩三年的犯罪率還真不低,他想。不過和前些年比,成色大不相同了。前些年,一張宣判佈告貼出來,勾紅一串兒,流氓犯多,強姦犯多。近兩三年,經濟犯多起來了。貪污、詐騙、行賄受賄,非法牟利……幾千元是小數,動輒幾萬十幾萬幾十萬。罪犯也不再往往是二十多歲的小青年了,國家幹部多起來了。官小的是科長、處長;官大的則是局長、廳長、縣長、市長、甚至省長一級。豈不是應了「上樑不正下樑歪」那句話麼?法官威嚴的聲音震擊著他的耳鼓:「根據我國刑法152條和155條的規定,本法庭判處大詐騙犯、貪污犯龔士敏死刑,緩期兩年執行……」

  「龔犯,你還有什麼可說的?」

  「沒什麼可說的。人唯一命,寧享樂百日,不窮酸百年!但請速死,何必緩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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