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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八


  她坐下後,不可理解地端詳著他。才三十幾歲的男人,他看去相當老了,他那張一點兒也不漂亮的臉上,有幾條深深的皺紋。額上豎著兩條,斜著一條,仿佛被人用刀刻下了一個「≠」號。仿佛正是以這個「≠」號,他對一切女人宣佈——任何一個女人都≠他的「小女孩兒」。在他左腮上,也有一條深深的豎著的皺紋。那大概是他經常習慣地緊抿著左嘴角的緣故吧?他整個臉上籠罩著一種心甘情願被幽情苦緒所煎熬所折磨的表情。一種看去怪神聖的表情——被釘在十字架上的基督的表情就是如此這般的。

  她心裡對姚守義和曲秀娟產生了一個不滿。在這件事上,在她和他索然地進行著的這件事上,如果也能算是進行著所謂「戀愛」的話,那兩口子的善意更主要地是從他這方面出發的,或者是從北大荒返城知青的美好願望出發的,而不是從她和他雙方面出發的。她感到他配不上自己。不是配不上一位女廠長,而是配不上一個正熱情飽滿地擁抱住生活的女人。

  她這麼認為。起碼可以說,那兩口子與她犯了一個同樣的錯誤,都沒有預想到,這麼多年來,生活大大地改造了他們每一個人,誰都不是當年的自己了。北大荒返城知青之間,共同的東西,早已消亡得所剩無幾了。不同的東西,完全相反的東西,甚至難以調和的東西,在北大荒返城知青之間產生了。它增長著,裂變著,像一些透明的然而堅硬的隔板,早已將他們彼此分隔開來了,使他們成為獨立的你、我、他。不錯,仍有一種親近感如同毛細血管,維繫在他們之間,使他們在大幹世界中好像都很熟悉似的,而實際上他們已經陌生了。那真正能將他們聯通在一起的動脈和靜脈,已經被城市生活所切斷。而他們都曾幼稚地以為,那是極有韌性的,是不易被切斷的。

  她進而想到了當年的大遊行。在那種難忘的情況之下,她第一次見到這個富有傳奇色彩的「金嗓子」劉大文。他是一種精神的象徵,是當年他們二十余萬本市返城待業知青的全體的精神象徵。

  他不是組織者,組織者是嚴曉東。但嚴曉東卻沒有成為他們的精神象徵,而是他,「金嗓子」劉大文。他們聽從嚴曉東的口令行動,但是他們的心隨著他劉大文的雙臂所揮舞的節拍跳動!他那蓬亂的長髮被大雨淋濕了,一綹貼在他臉上。他的雙臂揮舞得那麼有力!他的大嘴一張一合,帶領他們高唱:「兄弟們啊,姐妹們啊,不能再等待!……」儘管他的嗓音當時已淹沒得不那麼響亮了,但是他們當時仿佛都覺得,他們全體二十余萬所唱出的歌聲,分明就是他自己一個人唱出來的。

  那歌聲直沖霄漢,橫貫城市的上空!時至今日,她每每想起當年那大遊行的情景,仍不由得熱血沸騰,心潮澎湃。當時他滿臉寫著一種強烈的渴望,需求,以及由此造成的強烈的憤怒。她也是。他們二十余萬人全體都是那樣。正是那種強烈的渴望和需求,甚至包括那種強烈的憤怒,支撐著她和他們,使她和他們沒有在最初的艱難時日一個個一批批因絕望因委屈而頹廢下去。她和他們如同大潮退後被遺留在沙灘上的魚群,在生活中啪啪嗒嗒地蹦跳著,大張著他們乾渴的嘴巴,大咧著他們鮮紅的腮,掙扎而落下一片片魚鱗,遍體傷痕卻呈現出令人觸目驚心的活下去的生命力。

  正是那樣一種久經磨礪而仍不衰不竭的生命力,向社會向人們預言,只要再一次大潮將他們送回水中,他們雖然遍體傷痕但都不會死去。他們都不是嬌貴的魚。他們將在水中沖洗掉磨進了他們軀體裡的尖銳的沙粒。不管淡水咸水,只要是水!有水他們便能活!並且能活得夠樣!

  她清楚地記得,當他們的遊行隊伍被治安警察的藍色方陣所阻,不得不停止前進的那一時刻,他猛轉身面對著治安警察們那種樣子:他的一隻手臂舉在空中,而另一隻手臂向前伸出去,大張著嘴,怒瞪著雙眼,仿佛是在呐喊:水!給我們水!送我們回到水中去!……

  那一時刻她覺得他是一條雄鯨般的男人!她覺得他身上凝聚著無窮無盡的男人的力量。

  如今她和他都在水中了。難道不是都在水中了麼?生活的大潮來臨得雖然說不上有多麼洶湧,但是畢竟將他們送回到水中了。

  而且,按照歷史的進程推算,它來臨得並不遲,並不是在他們奄奄待斃時才來臨的。也足以使他們遊得比他們自己預想的更遠更遠。可是她懷著當年他給她留下的深刻印象接近他後,卻發現他原來自哀自憐地沉沒在死水灣一角,自以為是個天生情種似的一直把懷念他那死去了的「雌鯨」當成他最主要的事!

  一個男人怎麼能這樣!

  一個女人的死亡難道也意味著一個男人的生活激情的泯滅麼?倘若愛情就是那種所謂「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作連理枝」的愛情,一旦失之交臂對人造成的竟是如此不堪設想的後果,那麼這種愛情是該詛咒的!

  她又想到了吳茵曾對她說過的那番話——男人活著,我們愛他們,甚至可以努力全心全意地去愛。男人死了,我們就應該忘掉他們,甚至應該努力去忘掉他們,去愛別的活著的男人……

  當時她的確覺得吳茵的話未免太冷,太缺乏人情味兒。現在她覺得吳茵的話很正確,充滿了人情味兒。歸根到底,更需要人情味兒的是活人不是死人。

  不錯,她曾有過和他一樣的心態。她現在克服了那種心態,是她的小偉幫助她克服的,她認為克服那種心態並不比小孩子克服吮手指頭的毛病難。一個活人戀一個死人倒莫如自己也乾脆死掉!

  她很想告訴他,自己是怎麼做的,給他樹立一個榜樣。她認為他是需要向她這麼一個榜樣好好學習的。話到唇邊,又咽了回去。

  她以女人特殊而細微的洞察力注意到,他的那雙眼睛裡凝聚著一種什麼東西。一種類似渣滓或沉澱物的東西,一種類似在渾濁的死水下暗暗生殖的小球藻似的東西。

  那是什麼?有什麼意義?

  她困惑了。

  他在回憶之中獲得一種把玩的樂趣麼?

  「你回答我。」

  「什麼?」

  「哦,沒什麼……你包的餃子很好看。」

  「吃吧,吃吧,都涼了。小眉說,吃餃子是藝術享受。薄薄的一層皮兒,想包什麼內容就包什麼內容。小眉說餃子好看在褶兒上。我從前就是捏不出褶兒來,小眉教會了我……」

  她趕快夾起一個餃子塞入口中——怕自己再說句什麼話,又不得不聽一串兒「小眉」。

  「阿姨……」雯雯輕輕扯了她衣袖一下。

  「阿姨這是我媽媽的筷子。」

  餃子很香,油水滴在小盤兒裡。

  她不由得停止了咀嚼,抬頭看他,見他正皺眉望著她面前的小盤兒。

  她仿佛當著他的面,玷污了一件對他來說是非常之神聖的東西似的,窘而且慚。

  她使勁兒咽下了口中那個半囫圇的餃子,紅著臉說:「真對不起,你沒講,我也沒想到。」

  4

  「我的過錯,我的過錯。光請你吃餃子,卻沒擺你的筷子和小盤兒……」

  他起身去拿來了一雙筷子和一個小盤兒,擺在靠近自己的桌面上,說:「我們的戶口本兒上寫著三口人,可我總覺得我們仍是四口。當然是四口,四口人在一起生活……」

  她佯裝未聞,只顧吃餃子。很香,何不吃個飽呢?

  「雯雯,蕾蕾,你們說是不是四口呀?」

  「是。」她們齊聲回答,也津津有味兒地吃起來。

  她趁又一次夾餃子的機會,迅速地看了他一眼。

  他一臉欣然之色。

  多一張吃飯的嘴,物價猛漲,你一個人那點兒工資夠開銷麼?我看還是精減一口的好!

  她很想這麼挖苦他一句。見他也吃起來,才打消了念頭。

  和他們父女三人吃罷晚飯,她挽起袖子說:「我不能白吃,讓我洗盤子吧?」

  他說:「那可不行,那可不行。小眉活著的時候,一向是她做飯,我洗碗筷,這個規矩是不能破的!」

  她聳了一下肩,說:「那我帶雯雯和蕾蕾去捉蟋蟀。」

  兩個女孩兒一聽,高高興興地找手電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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