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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六


  望著小汽車調頭開走,她站在那兒有點兒索然。看手錶,不到七點。四周靜悄悄的,最後的一抹晚霞,塗在那些殘垣斷壁之上,它們變得像些有生命的東西,正滲血。三個多小時,盡夠談的了。

  可是今天她與他談什麼呢?

  他又要與她談什麼呢?

  他還談他的袁眉,他的「小女孩兒」?談他們曾怎樣怎樣相愛?談她的死是多麼多麼不幸的事件?談他多麼多麼懺悔不該給她吃安眠藥不該往爐子裡壓煤?談他至今仍懷念她無論如何也忘不掉她?

  她聽夠了。

  真是聽夠了。

  第一次當面聽他談起這些,她深受感動,他泣不成聲,她陪他落淚。

  第二次,她對他產生了由衷的敬意。一個男人如此愛一個死去的女人,證明這個男人起碼有一點是值得女人去愛的。

  第三次,她還能耐心地勸他想開點。

  第四次,她則暗暗懷疑他的心理不正常了……

  劉大文,劉大文,請你行行好,發發慈悲,今天千萬不要再對我談你的「小女孩兒」了!如果你繼續談你的至親至愛的「小女孩兒」,我捂上耳朵你可別見怪!

  她祈禱。

  如今她願意和人熱烈地討論明天,不願意和人一塊兒翻找昨天破碎的回憶。像狗扒倒垃圾桶企圖翻找到一根骨頭啃似的,那是耄耋之人打發空虛日子的方式。三十多歲的人,無論男人抑或女人,早晨醒來後應該想的是——今天我做什麼?而不應該是——昨天我怎麼度過的?

  劉大文——曾是一個對於她既富有人情味兒又富有傳奇色彩的男人。他和他的「小女孩兒」的愛情,對於她是現代童話,美好而感傷的現代童話。這童話使他比許多男人對於她更具有吸引力。

  她原以為,她和他都是北大荒返城知青,都有類似的遭遇,無疑便會有共同的語言,對人生和生活的共同的理解,並且自信他們的心無疑會自然而然地貼到一起。

  2

  結果證明她錯了。儘管目前她還不能肯定自己完全徹底地錯了,但已經可以肯定自己是大錯特錯了。

  她從他身上聞到了一股餿味兒。她覺得他所有那些關於自己和關於他的「小女孩兒」的破碎的回憶,像麻袋片兒和舊棉花套堆成的床榻,他還要躺在上面用破碎的回憶編織一層又一層的網罩住自己。今天對於他是沒什麼意義的,明天對於他仿佛是更沒什麼意義的,他活著仿佛僅僅是為了回憶。

  美好的事物之所以美好,恰在於適當的比例和適當的尺寸。

  酵母能使蒸出來的饅頭雪白暄軟,卻也同樣能使饅頭發酸。六次接觸下來,她覺得他像一個揉圓了經久沒上屜的饅頭,外面正在變幹,變成殼,而內裡已經發餿發酸。如果掰開來,必定千絲萬縷黏糊糊地變質了。他的「小女孩兒」早已在他心裡腐爛著,而他以為她仍是他心裡的一朵鮮花一年四季常開不敗。一個這麼樣活著的男人是沒法兒讓一個女人對其產生愛的,甚至連憐憫也很難繼續。

  他令她大失所望,她原以為昨天的不幸會使一個男人更加牢牢地抓住今天,卻萬萬沒料到那也會使一個男人變得心灰意懶萎靡不振。

  他渴望向人絮絮地述說。她猜想一定早就沒誰有工夫有耐性像她一樣肯面對面地聽他述說了,故而她每一次在他面前坐下都看得出來他是多麼的需要她!多麼迫切地預備開始述說!是的,他需要她。這一點是任何一個遲鈍的女人都會看得出來感覺得到的,何況她並不遲鈍。同時她也看得出來感覺得到——他需要她乃是因為他需要一個傾聽者。僅此而已。還因為他恰恰需要一個女性傾聽者。一個女性傾聽者陪他落淚,對他婉言勸慰,使他既獲得滿足亦獲得鼓舞,也許還獲得述說的快感。

  因為在他的絮絮述說之中,悲哀的成分已經極少極少,更其多更其主要的,是力圖打動聽者,使聽者大悲大哀而達到自己興奮的目的。他述說時,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視著她,競令她不好意思目光旁顧,仿佛那樣便等於向他證明了自己是一個毫無同情心的冷漠的女人似的。連他的眼睛也好像在同時向她絮絮述說著——我是一個多麼不幸的男人啊,我還有什麼心思繼續好好活下去!他述說時如同一台錄音機,使她感到他根本忘記了他自己的存在。儘管他的兩隻眼睛裡也會動輒流出淚來,但它只是淚腺的習慣分泌罷了,沒有什麼意義。

  是的,每個人都有向誰述說的願望,或者說是本能。幸運的人和不幸的人都有這種願望都有這種本能。在這一點上,人的內心世界是很渺小的。幸運稍微多一點兒或者不幸稍微大一點兒,就會溢出來,所謂水滿自流。她承認,她自己也時常如此,渴望著向誰述說些什麼,哪怕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人。只要述說的契機是良好的,一種莫名的衝動也時時慫恿她不要錯過良機。一旦錯過了就覺得失落了什麼似的。但是,她更善於提醒自己,告誡自己,千萬莫使人聽得厭煩起來。因為誰也沒有傾聽別人不幸的義務;因為樂於分享別人的幸運而又絲毫無妒意的人生活中並不多。

  她不知道劉大文何時才能結束這種喋喋不休的述說,和她談一些如同小李司機所說的那種「實質性問題」。她甚至懷疑姚守義和曲秀娟也許沒把事情說明白。

  上次,也就是第六次「會晤」結束時,她直率地問他:「守義和秀娟促成我們來往的意圖,你還不大清楚吧?」

  「我清楚。」他說,「我清楚。十分清楚。他們希望我們好。」

  「好?好又怎麼解釋呢?」

  「希望我們能成唄!」

  「成又怎麼解釋呢?」

  「希望我們能做夫妻唄!這一點我清楚,十分清楚。」

  他清楚,十分清楚;她便不好繼續問什麼了。

  他卻反問她:「你哪天還來?」

  他希望她到他家裡來,這也是十分清楚的,來聽他述說他的不幸。

  是的,他很不幸,他簡直太不幸了!他失去了他的「小女孩兒」

  同時也失去了他的「金嗓子」。失去了成為歌唱家的玫瑰色理想,不久又失去了老父親和老母親。他當之無愧地是一個非常非常之不幸的男人。她同情他,特別同情他。也許獲得別人的同情對他是極端重要的事情。但是同情別人對她卻不是也不可能是什麼極端重要的事情。她認為,同情是種義務——作為一個人對任何不幸的人都應該具有的這一種義務,但它並不像自來水,只要擰開水龍頭就嘩嘩嘩流個不止。對它也是需要提倡「節能」的,否則便也是浪費。何況她不是修女,她是一位廠長,她的本職工作常常延續到八小時以外。

  「你也願我們能成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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