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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六


  他的目光從她臉上緩緩轉移到了掛曆上。

  「像誰?……」

  「像你自己……」

  他的目光在掛曆上停留了還不足半秒鐘,就又凝視在她臉上。

  6

  「我一點兒都不像掛曆上……那個女人?」

  他搖頭。

  她有些掃興起來,固執地說:「我覺得像嘛!」

  「不像。」

  「像!」

  他還是搖頭:「你再說像我就把那張掛曆扯下來撕了!……」

  「你敢!……」

  他兩步就跨到了桌前,一下子從牆上扯掉了那頁掛曆,幾乎是有些憤怒地撕扯得粉碎,拋在她腳下。

  「你?……」

  她驚愕了。

  「我眼裡根本看不見第二個女人!」

  她就一頭紮在他懷裡了。

  他將她橫抱了起來,似乎輕輕地就將她橫抱了起來。她料不到他的雙臂竟那麼有力,托著她像托著一個小女孩兒似的。

  「今晚住在家裡行麼?」

  他的目光告訴她,她所請求的正是他所渴望的。

  「二嬸會不會起疑心?」

  「二嬸是好人……」

  「別的鄰居們呢?」

  「現在為什麼要想到他們呢?」

  她忘不了那個夜晚,當她把那張七千多元的存摺送給她的小偉時,他是怎樣拒絕的。他時而咆哮,時而又冷言相向,直到連她自己也像他那樣蔑視自己分錢後吃利息過小日子的念頭,直到她覺得原已不容易開始淡漠的創業發展的想法再一次清清楚楚,結結實實地從心底站起。五年,她已經離開那個拉緊窗簾點著票子設計寬裕生活的徐淑芳非常非常遙遠了,但她知道自己永遠不會忘掉那個燭光迷離的夜晚,就像一個人忘不了旅程中最難逾越的那道障礙,而這障礙是他以他的方式幫他逾越的,雖然他那時是那麼野,那麼凶,雖然他呵斥譏諷得她痛苦了許久……

  還有馬嬸,她曾與之分錢又與之集資的老搭檔。

  馬嬸死了。

  像馬嬸自己說的那樣,中午從車間到食堂的路上,她走著走著,跌了一跤,就死了。

  馬嬸是不脫產的副廠長。或者更確切地講,是名義上的副廠長。她曾幾次堅持要馬嬸脫產,坐到副廠長的辦公室裡去。

  馬嬸卻說:「空出那麼一問屋子,讓我整天守著屋子幹嗎呀?還不把我憋悶出毛病來啊?哪有跟姑娘們在車間幹活好?跟姑娘們一塊兒幹活我覺得自己年輕!……」

  「忽悠」一詞,仍在民間廣為應用。但到了一九八六年,無論公對公還是私對私,或者公對私或者私對公,辦任何事情光靠能「忽悠」是辦不大成了。

  生活淘汰一類人比舞臺淘汰一類明星更迅速。

  因而本市的老百姓又創造了另一個詞取而代之——「安排」。

  是「創造」,絕不僅僅是「選擇」。

  一個詞一旦被賦予了嶄新的含意,當然便是創造。正如新的發明取代舊的科學。

  「安排」意味著請客、送禮、塞鈔票……以及凡能用物質說明的其他許多許多內容。它的技巧是必須掌握權與法之間的細微的原則。差之毫釐,失之千里。

  這是更高的學問,比「忽悠」實際得多。

  馬嬸難能精通此道。

  她卻已久經考驗,遊刃有餘了,這對她是後天的才幹。她早習慣了在廠長的日記上寫明「安排」這一詞。一個普通的女人的靈魂究竟能在生活和事業中走出多遠,要看她究竟能與一切稱之為「正統」的觀念決裂的程度和分道揚鑣的勇氣。她及時地明白了這一點。她對凡她認為可敬的「正統」觀念仍保持著敬意,但如果它妨礙她,她則僅僅把它供起來而已。她已不能夠再做它的模範的「修女」,不管是生活方面還是事業方面。如果它不能導致成功和快樂,甚至只能導致失敗和煩惱,那麼人為什麼非要依順於它?作為一個女人她不許自己缺少快樂,作為一位廠長她不許自己失敗多於成功。

  她已形成了自己的風格。一個女人的風格,各方面的風格。

  按照自己的風格活著,她才能領悟到活著的價值和意義。當廠長在她看來只不過是自己的活法之一,並不是她活著的目的。

  她以她自己做事的風格,征得馬嬸家屬同意之後,在廠內為馬嬸舉行了隆重的追悼儀式。

  她親自致悼詞。

  悼詞是這樣寫的:生活中經常有這樣的情況,最初我們很不喜歡的人,最後成了我們很喜歡的人,甚至成了我們很親愛的人。原因何在?讓我告訴大家——人的心的確是可以相互交換的。以心換心是最公平的交換。在這架天平上,年齡、性別、容貌、知識,某個人的地位和脾氣,都是沒有分量的。有分量的只是一顆心。如果將兩顆心在天平上調換一下,天平仍然是平衡的,我們便有足夠的理由相信我們在別人心中的分量,和別人在我們心中的分量。

  它跳動的時候,我們便欣慰。它停止跳動的時候,我們便悲哀。

  即使這樣的人對我們的成功與失敗已不再起任何作用,這個人對我們也一如從前那般重要,離開我們之後,會被我們銘記著。

  馬嬸對我便是這樣一個普普通通的女人。連我們的隱私都是從未互相隱瞞過的。我們之間曾經有過一句誓言——同舟共濟。

  她對得起我們之間這句誓言,所以我尊敬她異於尊敬別人。我知道,她對於你們,也許不是一個值得喜歡更不是一個值得親愛的人。甚至也不是什麼副廠長,僅僅是一個刀子嘴豆腐心的、太愛教訓你們的、太愛管各種閒事的胖女人。我知道,你們有些姑娘在背地裡叫她「半噸」。我並不想在這種場合譴責你們。因為我當年,也就是最初我很不喜歡她的時候,也在背地裡對別人把她叫過「河馬大嬸」。而此時此刻,我內心裡的悲痛是語言所無法形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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