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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四


  「自打五八年開始號召婦女邁出家門參加工作,三十來年我什麼活沒幹過!卻哪一個月也沒掙過九十多!」

  「我也做夢都沒敢想過一個月掙九十多……」

  「分了,咱倆也是萬元戶了!」

  「是啊,分了咱倆也是萬元戶了!……」

  「分了,什麼活也不用再幹,吃利息是最保險的鐵飯碗!」

  「我也再不怕待業了!……」

  「你說分不分?」

  「你說呢?……」

  「你先說,我隨你!」

  她們互相注視了足有兩分鐘,誰也不先說。

  馬嬸轉身走到院子裡,望著說:「多大的院子,好多的廠房,一碼青磚的,二十年也倒不了!……」

  她也走到了院子裡,也望著說:「不知我們甩手一走,它會落在些什麼人手裡……」

  離她們二十幾步的地方,倒著一個大肚子細脖子的容器,也不知是派什麼用場的。馬嬸慢騰騰地走過去扶起了它,順手撿起半塊磚頭,慢騰騰地走回她身旁,複開口道:「這樣吧,我用這半塊磚,打那個東西。如果我一磚頭打中它了,咱們就啥話也甭再說,分了錢回家!這叫人隨天意,嗯?」

  她說:「嗯。」

  於是身高體胖的馬嬸,拉開滑稽可笑的弓步,站穩了,眯起一隻眼,單眼瞄準那件容器,高高舉起了磚。

  「要是……你打不中呢?……」

  馬嬸的手臂垂落下來,轉臉看她一眼,說:「打不中,咱們還是那句話——同舟共濟!做這地方的『女寨主』!咱們就給它個折騰起來看!」

  「要是……咱們背時倒運,到頭來竹籃打水一場空,把錢賠個一乾二淨呢?……」

  「那也沒處買後悔藥吃!你若想不開尋死,我陪你一塊兒上吊!嗯?」

  「嗯……」『馬嬸的手臂又舉了起來……

  她真希望馬嬸瞄得准准的,一磚將那個古怪的玻璃東西打個粉碎!又真希望馬嬸怎麼瞄也瞄不准,空投一磚。兩種希望像兩隻公雞在她心裡相鬥,鬥得不可開交,冠滴血,羽毛飛。

  她背過了身去,不由自主地用雙手捂上了耳朵。仿佛馬嬸舉的不是半頭磚,而是手榴彈;那大肚子細脖子的古怪東西也不是玻璃,而是炸藥箱。一旦被馬嬸擊中,便會驚天動地似的。

  良久,她連用指甲輕彈玻璃的脆小的聲音都沒聽到。

  她有些奇怪地轉過身,見馬嬸的手臂又垂落了,半塊磚卻仍拿在手中。滑稽可笑的弓步也收攏了,瞪著那古怪的玻璃的東西發呆。

  「你怎麼不打啊?」

  「我覺得怎麼瞄也瞄不准……還是你來吧……」

  「不,不,我不來!你打,你打!打中打不中,我心裡都沒什麼。真的馬嬸!」

  「你別把難事兒推給我呀!你比我年輕,這不公平!年輕的人更要知難而上!別客氣,你來,你來!……」

  馬嬸往她手裡塞磚頭。

  「我不是客氣,這有什麼客氣的呀!……"她將雙手背到身後,死活不肯接那半塊磚頭。

  「叫你來,你就來!又不是叫你拿著半塊磚頭打老虎!伸手!……」

  馬嬸生氣了。

  她只好極端違心地接過了那半塊磚頭。她看著馬嬸的大臉盤兒,企圖從那張大臉盤兒上觀察出某種願望。

  那張大臉盤兒呆板得像抽象派木刻,毫無特殊的表情,一副聽天由命的樣子。

  於是她也像馬嬸剛才似的,拉開弓步,站穩了,眯起一隻眼,瞄準那件容器,高高舉起了磚。

  5

  幾年前和郭立強他們在煤場卸煤的那些日子裡,休息時,閑得沒事兒,她常和他們指定一個什麼目標,用煤塊兒打。比誰打得准,以此解悶兒。後來她竟練得很准,往往十中七八。

  她一開始瞄準那件容器,她就一心只想打中它了。那僅僅是一種本能的意識,就仿佛一位姑娘,照著鏡子,不知道自己剪掉了辮子會不會比留著條大辮子更好看;而一旦操起了剪刀,開始比量著要剪了,那種想要一剪刀剪掉自己大辮子的念頭就變成想要獲得一種快感的心理了。

  「你先別……」

  馬嬸的話還沒說完,半塊磚頭已從她手中飛出。

  但聽「砰」的一聲爆響,那古怪的玻璃容器頓時粉碎。

  她呆呆地站在那裡,似乎自己打碎了昂貴無比的寶物。

  馬嬸也呆呆地站在那裡,大臉盤上顯出了一種惋惜的表隋。

  她們半天沒說話,誰也不看誰。

  後來她走到了那堆碎玻璃片兒跟前。

  馬嬸也跟著她走到了那堆碎玻璃片跟前。

  她們都仿佛不相信那個古怪的玻璃容器真被擊碎了,走過去是為了進一步證實給她們自己看似的。

  馬嬸低聲說:「這是天意。嗯?」

  「也許是……你剛才為什麼要攔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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