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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四


  離開了那個院子,離開了那條小街,穿過幾條胡同,走到了城市的一條馬路上。嚴格地說,她的家,更嚴格地說,郭氏兄弟的家,不能算是在市區,只能算是城市的邊緣。這條馬路的盡頭才接近城市的熱鬧處,而要到這條馬路的盡頭,得乘十幾站公共汽車。馬路盡頭的熱鬧,也不過就是有一個農貿市場和一個小電影院而已。

  當然也就有一個派出所,夾在農貿市場和電影院之間。這是一條毫無可觀之處的馬路,城市的顯著的發展和變化還沒有推進到這裡。馬路兩旁有些樓正在蓋著,盡是灰色的簡易商品樓,同樣毫無可觀之處,使人覺得還沒蓋完已經舊了。她等車的時候,吸引了許多人的目光,她怪不自在的。極少有時髦女人出現在這一帶,而人們的目光告訴她,她仿佛是一個時髦的女人。

  但一到了鬧市區,她便覺得自己黯然無光了,幾乎沒有誰再注意她了。許許多多的女人仍穿著夏令時裝,她們大多又是年輕的女人,她們似乎存心要向後延長季節似的。她竟有些奇怪,這座城市的年輕女人從哪一天起都變得這麼漂亮了?比她們更漂亮的女人們的時裝是哪兒賣的呢?城市又從哪一天起開始變得有點像所謂「花花世界」了呢?

  兩條最繁華的馬路交叉的中心,高高地矗立著一座青銅雕像——一個健美女人的裸體,向天空舒展雙臂。她覺得它真是美極了!然而她不好意思駐足久看它。除了她,並沒有誰注意它,好像它已經在那兒站立了至少一百年!而她清楚地記得,一年多以前站立在那兒的還不是那個裸體的健美的女人,是毛主席莊嚴地倒背雙手,披著大衣的雕像,也是青銅的。因為她在一年多以前曾跟隨二十余萬返城待業知青的遊行隊伍經過這裡。

  那個劉大文還爬上了毛主席的青銅雕像的底座,一手攬著毛主席的一條巨腿,一手有力地打著拍子,用他那毀滅了的嘶啞的金嗓子,指揮大家反反復複只唱兩句歌:兄弟們啊,姐妹們啊,不能再等待那個大雨嘩嘩的「五一」!如今二十萬待業知青是真正地被城市所吞沒了,他們再也沒有向城市顯示過一次集合起來的聲勢。城市冷靜地教育了他們,盲目的憤怒的行動對於他們沒有任何實際的意義。他們中的每一個,畢竟都得首先作為一個人活著。

  城市不是演兵場。

  誰要重新做一個城市人,誰就得克服掉依賴群體的習慣,城市不管這種習慣對於誰多麼重要。而事實上,即使在動物方面,習慣依賴群體的也大抵是那些弱的生命……她這麼想。

  她站在人行道上,默默地想,那憤怒過,呐喊過,哀唱過,示威過的二十余萬中,今天是強起來了呢?還是更弱下去了呢?耳畔忽聽一陣喊:「快來買呀,《怎樣過好性生活》!堪稱性生活指南!分析性冷淡心理!新婚夫妻的良友!中年夫妻的福音!老年夫妻的參考!一切男人女人性生活和諧暢美的保證!……」

  她以為是瘋子在喊,轉身望去,卻見離她六七步遠的地方,一個書攤小販,手揮一本白皮書,熱情奔放地叫賣著。幾個小夥子和幾個姑娘,包圍著書攤,各持一本,高考前的用功學生似的在看,充耳不聞市聲。

  「嗨!你們到底買不買?不買別亂翻!……」

  小販一一從他們手中奪下了書,於是他們紛紛掏錢來買。

  那小販背後,是一塊巨幅宣傳板。紅漆襯底畫著一男一女的黑漆頭部剪影,唇若吻而未吻。黃漆寫著一行正楷大字赫赫然是——一對夫妻只生一個好!她暗暗吃驚於城市竟變得如此之不害羞了!或許由於它從前正經得過了頭吧?其實她心裡倒極想買那麼一本書。但是她太厭惡那個書攤小販的招徠方式,如果他不那麼大喊大叫她便會真的走過去買一本。

  她趕快朝公園走去,唯恐自己經受不住那令她厭惡的書攤小販的誘惑。

  一年多,僅僅一年多,城市的變化使她耳目一新,使她吃驚不小,使她受到不少生動的刺激。無論如何,她是一點兒也不後悔的。她想,她是一個城市人,是一個並不自暴自棄的年輕的城市女人。再沒有什麼群體可依賴,城市也不可依賴,只可適應;所以她得將城市感覺透了。除了一個女人那種細微的感覺,她沒有別的方式更瞭解它,更熟悉它,更接近它,更習慣它;儘管她是它養大的。

  她低著頭,一邊走一邊思想,撞到了什麼人身上。抬起頭,她瞪大了眼睛——站在面前的是一位穿游泳衣的少女。不,不只是一位,而是三位。三位少女都身著紅色游泳衣,都赤著腳,身材都相當之窈窕,皮膚都相當之白皙。紅白相映,如三朵出水芙蓉,長髮也都水淋淋地披散在肩頭。

  「對不起……」她反應迅速地道歉,連退兩步,望著三朵豔嫩的「花兒」,竟疑惑今天不是今天仍是昨夜,自己仍醉臥家中床上做著離奇的夢幻。

  「沒什麼……」被她撞了的那一「朵」,不介意地笑笑,抬起一條玉腿,拿手揉腳趾。

  「我……不該低著頭走路……」

  「嘿!你們就這麼在街上晃?當在家裡哪?」一位交通警威嚴的面孔。

  「怎麼了怎麼了?從江邊到家就這幾步路……」

  「那就辦展覽呀?受過文明教育沒有?」

  「你受過!哎,那你看我們幹嗎?」

  她走出越圍越多的人群,爭吵聲一直跟著她,少女們的聲音脆脆的……

  咦,前面何時蓋起了一座大廈?——國際旅遊俱樂部?好氣派!半月形的宏偉建築的外體,遍鑲著咖啡色的玻璃。她不知道那種玻璃是用外匯進口的。在九月的上午的燦爛陽光照耀之下,整座大廈熠熠生輝,流霞溢彩,顯得豪華無比。樓口的大理石臺階中間鋪紫紅地毯,兩名穿漂亮制服的英俊而年輕的男侍,莊嚴地鶴立在宮闈式的門首兩側。一陣陣舞曲從門內傳出。樓前廣場停著一排排小汽車。

  11

  許多衣著時髦的漂亮的她的女同胞,或獨自或三三兩兩徘徊徜徉在門首。她以為她們是被好聽的舞曲所吸引,但很快便看出,吸引她們的並非舞曲,而是進進出出的外國人,自然是外國男人;不分年齡,不分種族,不分膚色,不分高低胖瘦美醜的每一個外國男人。只要是沒有外國女人陪伴著的外國男人,不管是單獨的外國男人還是兩個三個四五個在一起的外國男人,他們一出現,她們便像訓練有素的獵鷹發現了捕捉目標一樣撲上去,急急地熱烈地用拙劣的外語表達什麼意思。

  看得出來,那些外國男人聽不大懂她們的中國話夾雜著外語的低低的表達,但似乎卻不難明白她們的意思。他們也格外被她們所吸引,尤其是那些剛剛從小汽車上踏下來的外國男人,也都習慣地用目光獵捕著她們。這種情形,就使她很難判斷,究竟是她們在獵捕他們,還是他們在獵捕她們。也許只能說,那是一種互相的獵捕。都是鷹,也都是目標。心有靈犀一點通,語言的不同不通在此時此處似乎沒有什麼表達的障礙。

  她們有的被他們帶入了樓內,有的被他們帶入了車內。不能捕捉到目標或者不能被當做目標捕捉了去的,就顯出很失落和很嫉妒的樣子……

  在「國際旅行社」五個朱紅大字的「旅」字上方,懸著比她家裡的圓桌面兒小不了多少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徽,光彩奪目,標誌著這座大廈是中國的。

  大廈的豪華儘管使她驚歎,然而畢竟不至於使她傾倒。很使她傾倒的是她的那些女同胞們,她們的衣著那麼時髦,典型的「資產階級的奇裝異服」,她們都是那麼年輕,那麼漂亮,那麼富有女性的魅力……

  「小姐,想跳舞麼?……」

  一個男人的聲音就在她身邊彬彬有禮地問,她沒有轉身,只是將臉側了過去。由於生平第一次被稱為「小姐」,內心不免驚慌。

  那是一位四十五六歲的男人,瘦而高。穿一套棕色西服,系一條黑色領帶,領帶上別一枚精緻的顯然是金質的領針。兩鬢有白髮了,精神卻很矍鑠,目光炯炯的,禮貌文雅之中,透露著他那種年齡的男人特有的自信,挺有風度。這個陌生的男人,在她不經意間,像頭獵豹似的悄沒聲兒地就接近了她,引起了她一種女人的本能的警惕。

  她努力不使內心的驚慌表現出絲毫,鎮定地微笑道:「謝謝,我不想跳舞。」

  她欲立刻離開,可他緊接著問:「那麼,想不想到郊外兜兜風?我的車就在那兒,那輛白色的。」他指了指十幾步遠處的一輛白色小汽車。

  車內,戴墨鏡的中年男司機,正像密探似的望著她。

  「不,不想兜風。」

  「我姓陳,耳東陳。美籍華人,到這座城市來辦些商務……」

  他似乎並不因為她既不想跳舞也不想兜風而感到遺憾。

  「陳先生,您找錯人了。」

  她冷冷地說。一說完,拔腳就走。

  她覺得受了嚴重的侮辱。但是又不知為什麼,走出不遠,她忍不住回頭看了看。

  一位穿旗袍的姑娘正挽著那位陳先生踏上豪華大廈的鋪紅地毯的臺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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