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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四


  她默默無言地走了一段路,低聲說:「大姐,你先給我弟做做媒吧!成了,我感激你一輩子!他若明天結婚,我今天就搬走。房子本該屬他的……」

  那女工道:「你們叔嫂二人的事兒,我是願意熱心幫忙的。願意熱心幫忙的人不少呢!這事兒得碰巧兒,慢來。解決一個是一個唄!」

  一番話又說得她心亂如麻。

  管浴室的老女人見她陌生,要她買澡票。

  那女工生氣地道:「你這老婆子,買什麼澡票哇?她是郭兒他嫂子,我一進門不就告訴你了麼?」

  「誰他嫂子?……」

  「細木工車間的郭立偉!」

  「嗨,你也不說清楚!不用買票,不用買票……」

  那老女人直拿眼睛打量她,仿佛打量一位什麼可敬的人物似的。

  2

  「誰的毛巾給郭兒他嫂子貢獻過來!」

  「用我的吧!」……

  洗完了將要離去的女工們,紛紛將毛巾什麼的遞給她,使她窘得不行。

  陪她前來的那女工卻笑道:「別不好意思。愛用誰的用誰的,郭兒在廠裡有人緣兒著呢!」

  溫水淋頭的時候,她的眼淚再也抑制不住了。她一任它流著,流著……她替九泉之下的僅做過一夜夫妻的丈夫感到了一種莫大的安慰。她用心對他說:立強,咱們有個好弟弟。我徐淑芳這輩子都把立偉當成我親弟弟一樣……

  那女工比她先洗完,在更衣室等她。她一出來,就將不知從誰人那裡借的一套衣服給了她,說:「興許你穿著能合身兒……」

  她慌亂地說:「這可不行!這可不行!借誰的快還給誰吧,人家帶來也是要換的……」就去抓自己那套滿是灰土的衣服。

  那女工卻將她那套衣服搶了過去,塞入一個網兜,說:「這有什麼!不是沖著你是郭兒他嫂子麼?網兜也借你了!你那身衣服怎麼往身上穿啊!……」

  她穿著不知什麼人的一套衣服出了浴室,見他在路旁等她,一手拎著兩條一尺多長的肥鯉魚。他也換了一套乾淨衣服,將髒衣服用張報紙卷著夾在腋下。她以一種溫柔的目光望著她死去了的丈夫這唯一的弟弟,唯一的親人,微笑著走到他跟前。那一時刻她仿佛覺得天空將一片最明媚的陽光照射在她身上,為的是使她感到每一個活在世上的人其實都必有某種幸福——如果談不上幸福的話,也必有某種慰藉。

  那跛足的年輕人也微笑著。

  她猛地想到,他已經三十了,早該有個生活伴侶了。

  她同時感到對他負著一種義不容辭的責任,她決定從今以後負起這個責任來。

  「你買魚幹什麼啊?」

  「食堂裡在賣,人人都買,比自由市場的便宜。嫂子你拎回家做著吃吧!」

  「你不跟我一塊兒回家?」

  「不了。」

  「跟我一塊兒回家,我給你做頓清蒸魚吃,咱們燜大米飯,你送回家的好米我還沒吃完呢。」

  「嫂子,我不回去了吧!有點累了……」

  「我又不是讓你回家再幹什麼活兒!你不回去我不接這魚。」

  「那我回去,」他低了頭笑著說,「好久沒吃嫂子做的飯了……」

  於是他們並肩向廠外走去。

  「立偉,自己得存點錢了,嗯?」

  「嗯。」

  「和那姑娘,還有挽回的餘地麼?」

  「哪個姑娘?」他站住了。

  「別瞞我了,我全知道了……」她也站住了。

  「孫師傅告訴你的?……她嘴真快!」

  「要是還有點挽回的餘地,就試試吧!」

  「沒什麼可挽回的!」他一腳將一塊石頭踢出老遠。

  「人家姑娘也有人家姑娘的道理。要結婚麼,當然得有房子……嫂子想法子再找個住處就是……」

  「遲兩年結婚就不成?她才二十四五歲,又不是老姑娘!憑什麼讓我把嫂子攆出家門?!」

  她默默地望著他,不知再說什麼好。那一時刻,她覺得他太像他哥哥了。

  她歎了口氣。

  「嫂子,為這麼件事兒不值得歎氣。」他說著,換手拎著那兩條魚,其中一條魚甩了下尾巴。

  「嫂子,你看有條魚還活著呢!」他瞅著她笑。

  她覺得他那笑,也十分像他的哥哥。她常常認為郭立強並沒有死,不過是到外地工作去了,說不定哪一天就會突然出現,帶給她意外的驚喜。

  走到廠門口,他猶猶豫豫地又說:「嫂子,我還是不能回去。」

  「為什麼?」她有點生氣了,瞪著他。

  他趕緊說:「嫂子你別生氣,我為你的事兒。」

  「為我什麼事兒?」她臉紅了。

  「為你幹活的事兒。」

  「你能幫我找到工作幹?」她頓時高興起來。

  「還不一定呢!我得挨個兒求廠裡領導,但願他們都點頭……」他低下頭去,將兩條魚遞給她,「嫂子你今天夠累的了,回家好好休息。要是事兒成了,明天一早准回家告訴你!不成呢,算咱倆今天白辛苦,你也別怨我……」

  她一接過魚,他轉身就走。

  「立偉,」她低聲叫住了他,「把你的髒衣服給我,我帶回家給你洗。」

  「不用,我在廠裡洗更方便。家裡沒有自來水……」

  「給我!」

  他又猶豫了一陣,從衣服卷裡將襪子和短褲抽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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