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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五


  7

  一個矮小的五十來歲的男人走到她們跟前,手中拿著一盒「大重九」,恭恭敬敬地對姚玉慧說:「姚教導員,請吸支煙吧?」

  姚玉慧不失身份地略顯猶豫地抬頭望著他那張懸掛了太多討好表情的臉。

  徐淑芳替她回答:「教導員不會吸煙。」

  不料姚玉慧卻從對方手中接過了一支煙,還說:「我會。你以前從沒看見過我吸煙罷了。」蕩漾在氛圍中的只要她不表示討厭便足以繚繞著她的虛虛實實的敬意,使她不由得飄然起來,何況她有幾分醉了。

  徐淑芳怔了一下,從那個男人手中無言地要過打火機,替自己當年的教導員點著了煙。

  那個男人得寸進尺地說:「姚教導員,我想單獨與您交談幾句,請賞個面子。」

  「坐這兒一塊交談唄!」徐淑芳嘴上說著,同時用自己的膝暗暗碰了碰姚玉慧的膝。

  律師事務所辦公室主任兼黨支部書記並不愚蠢的頭腦這會兒變得反應遲鈍了,她立即站起來爽快地說:「別客氣,我這人隨便得很。」就跟隨那個男人繞到屏風後去了。

  徐淑芳暗暗叫苦。

  屏風後務實的交談:「姚教導員,是這樣:今年上半年我與徐廠長簽訂了一份合同,那批玩具很暢銷,幾個月就出售一空,領導讓我再來聯繫一批,我也向領導拍胸脯打了保票,可是徐廠長……她沒成全我啊!我是老採購了,回去不好交差呀!這事兒非您出面幫著說句話不可,徐廠長肯定不好意思駁您的面子……」

  「就這麼一件事兒?」

  「是的,是的,就這麼一件事兒。在您不過三言兩語,在我,嘴皮子磨破了也不行。徐廠長有時相當不照顧面子。成了我們保證有酬金!」

  「我不需要酬金。」

  「姚教導員您千萬別誤會,我可絕沒有賄賂您的意思!求求您了,求求您了!鄙人代表我們領導求……」

  「不必多說,跟我來吧!」姚玉慧胸有成竹,大包大攬。

  兩人轉過屏風,走到徐淑芳跟前,姚玉慧一手搭在徐淑芳肩上,指著那個思維敏捷的矮小男人說:「小徐,他那事兒,給我個面子!」

  姚玉慧話音不高,卻使許多人將身體或頭朝她們轉了過來。

  狡猾的矮小男人懷著毫不掩飾的慶倖在一旁笑臉相陪。

  徐淑芳已料到了這麼個結果,心中惱著男人的足智多謀,臉上卻呈現出鄭重的表情,款款站起道:「教導員,他那事兒,我們一定再商量!」

  徐淑芳可沒醉,這種場面她早已經歷得多了,這種情況她也面臨得多了。她說的是一句給自己留有充分回旋餘地的外交辭令,巧妙地維護了自己當年的教導員的遭到輕視就等於遭到傷害的自尊,也許給了那狡猾的矮小男人一個實際意義不大的希望。

  那矮小男人卻在眾目睽睽之下自鳴得意,抓起一筒剛剛起開的啤酒,首先倒滿了姚玉慧的杯子,接著倒滿了徐淑芳的杯子,之後舉起自己的杯子急切地說:「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姚教導員,請務必陪我和徐廠長幹此一杯!」

  醉意朦朧的姚玉慧正想端起酒杯,被徐淑芳搶先舉過去,微笑道:「君子無戲言,酒量也是可觀的。為男人的精明,我幹兩杯!」言罷,雙手持二杯,一杯複一杯,從容而盡。

  四座為她的豪飲大鼓其掌。

  她輕輕將兩隻杯子放下,彬彬拱手道:「再有敬者,恕不奉陪!」

  為姚玉慧不至於醉倒,她是有點捨命相拼了。

  姚玉慧有些暈眩了,以這位當年的生產建設兵團教導員在北大荒陶冶出來的酒量,如果是獨斟慢飲,三四瓶啤酒不足以醉倒她。而今天的情形大為不同,返城後她沒再經歷過這般熱鬧的場面,更沒再成為過喧賓奪主的中心人物。敬意對老處女尤其不是多餘的東西,她今天是心先醉了。醉得滿足,醉得愉悅。

  「小徐,我……該走了……」她含糊地說,卻並沒站起來,腿發軟了。她沒把握能自己站得起來,她還沒醉到意識混亂的地步,唯恐自己在眾人面前稍有失態。

  細心的徐淑芳看出她的教導員醉了,不免因沒有對她的教導員採取保護性的限制暗覺慚愧。她知道她的教導員當年是有酒量的,未料到她的教導員這麼輕易地就醉了。

  她對席問一個小夥子招了招手,吩咐道:「小李,送教導員回家。」言罷,以一種親近的而不是擔心的姿態將姚玉慧從椅子上扶持了起來,又對眾人說:「各位請便,我送送我的教導員!」挽著姚玉慧的手臂緩步向外走。幸虧被徐淑芳挽著,姚玉慧腳步沉著離開得還相當之體面。

  徐淑芳挽著姚玉慧跨出門,一級級邁下臺階,將姚玉慧請入一輛嶄新的「伏爾加」,並關上車門。

  姚玉慧從車窗伸出一隻手,徐淑芳用雙手握住了她的手。

  姚玉慧用贊許的口吻說:「小徐你成熟多了!」抽回手又說,「你簡直像一位大使夫人!」

  「教導員,你是有點看不慣我的裝束吧?我自己起初也彆扭,可需要我出面接待的人太多了,不只是今天你見到的這些人們,也有港商,外商。我們這個小廠還是市里的企業管理模範典型,經常有外賓來參觀。我這個女廠長,總希望自己給人家留下的是美好的印象。女人的魅力往往能變成談判桌上的主動權,你同意不,教導員?……」徐淑芳忽然意識到自己說了一句不該說的話,頓時不安地緘口了,暗暗譴責自己竟然冒犯了自己當年的教導員近乎神聖的尊嚴。

  姚玉慧的滿足和愉悅被橫掃去了一大半。她倒沒有怎麼不高興,只是有點失意。

  她莊重地說:「也許吧……車費我付。」

  開車的小夥子替徐淑芳回答:「付什麼車費啊,這是我們徐廠長的專車。」

  姚玉慧情不自禁地「嗯」了一聲。

  徐淑芳卻已從車旁退開。

  「伏爾加」轉眼上了快車道。

  「你們廠長有專車?」

  「這有什麼奇怪的啊!每年向市里交一百多萬,廠長沒專車像什麼話?」

  「你們廠長怎麼樣?」

  「哪方面?」

  「各方各面。」

  「簡而言之,沒說的!」

  「怎麼叫沒說的?」

  「沒說的就是沒說的唄!」

  「具體點。」

  小司機側臉看了她一眼:「大夥兒喜歡她!」

  「為什麼?」

  「她愛笑。」

  「愛笑?……」

  「大夥兒也愛看她笑。她對大夥兒一笑,大夥就覺得心裡舒暢。有些當領導的整天繃著個臉,好像每個工人都欠他八百吊似的,工人寧肯少看他一眼,多看一眼電線杆子!有些當領導的整天笑模笑樣的,像個笑面兒虎,對哪一個工人都嘻嘻哈哈的,一心想跟工人打成一片似的,豈不知工人心裡膩煩透了他!我們徐廠長微微一笑,能笑到你心裡去!就這麼回事!」

  姚玉慧不再問什麼,將頭仰在靠背上,微微合目,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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