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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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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教,不用教……」他嘟噥著,馬上作出要下筆的模樣,心裡卻著實不知該怎麼寫。不敢抬頭看老頭兒,側臉瞧了秀紅一眼。 「該往綱上提,你就放心大膽往綱上提。該往線上掛,你就放心大膽往線上掛。一切有我爸替你頂著,還怕誰敢打你個反黨啊!」她也正瞧著他,有幾分幸災樂禍,有幾分推心置腹。 「我不怕。有老廠長替我頂著,這世上沒個我怕的人!」他說,又嘿嘿訕笑。 他想:三小姐,沒你老頭子替我頂著,我照樣不怕。 八六年了!我姚守義給共產黨提幾條建議,還是在整黨的時候請我提的!不信共產黨會關我大牢或者槍斃我!大不了擼了我這個車間主任,以為誰稀罕當啊!老頭兒「嗯」了一聲,表示肯定女兒的話,也表示肯定姚守義的話。 「關於本人在整黨期間,向黨所提之四條建議,思考很不成熟,提法似欠妥當,今經反省,認識了錯誤,特向貴黨……」 秀紅捂嘴哧哧笑。笑得他糊裡糊塗,笑得老頭兒閉著的眼睛複睜開了。 老頭兒喝問女兒:「這是嚴肅的事,你坐他旁邊笑什麼!」 他也不解地瞧著她,一本正經地說:「你別笑。你一笑,倒顯得我不嚴肅了似的!」 不料她笑得猛烈起來,最後笑得不能自已,翻身伏在沙發上,全身顫動。 「放肆!」 老頭兒大怒。 「是他自己不嚴肅嘛!還不許人笑?……」秀紅忍住笑,細手指戳著「貴黨」 二字,「你別改,啊?……」又大笑,笑著奔了出去。 姚守義這才注意到,心不在焉地寫了「貴黨」,白紙黑字,鐵證如山。黨會以為我存心耍笑黨,那才冤枉!「你寫了些什麼?念給我聽!」 老頭兒對他的態度起了疑心。 他不得不念。念到最後,將「貴黨」用一種特殊的語調念成「親愛的黨」。 老頭兒聽得極認真。聽罷,沉吟良久,頻頻點頭道:「可以……是可以的。那個『之』去掉,文縐縐的,不順耳。什麼不成熟?什麼欠妥當?那是完全錯誤的!就照我的話寫!是完全錯誤的!要在五七年,打你個永世不得翻身的右派!五七年我在思想彙報中,錯把中國共產黨寫成了中華共產黨,還作了三次小會檢討一次大會檢討呢!如今共產黨處處寬大著你們,你們也別往共產黨鼻樑上爬!重抄一遍!……」 他一迭聲說「是」。照老頭兒的意思改了詞句,重抄一遍。抄完,問老頭兒:「日子就寫今天吧?」 老頭兒想了想,一搖頭:「還是不寫具體日子好!」 他雙手將那份檢討呈遞給老頭。 老頭兒叫:「秀紅,找我簽閱文件的那支筆!」 秀紅應聲而至,這兒那兒翻了一陣子,尋找出一支半截紅藍鉛筆,塞在老頭兒手裡。 「我拿著,你看著,再念一遍我聽。」 秀紅立在父親身旁,一字一句念了一遍。 「我這眼,離了眼鏡是睜眼瞎。他寫得工整不?」 「工整。他字比人好看點兒。」 「推我到寫字臺前。」 秀紅就將父親推到了寫字臺前。 老頭兒的認真,使姚守義大受感動。他不禁後悔自己寫得太短了。發揮發揮,是能寫滿一頁紙的。 老頭兒用他習慣了的那半截紅藍鉛筆,在四行字的檢討空白處,寫了個幾乎占半頁紙的「閱」,朝姚守義展示了一下,說:「存我這兒。你這是好幾個月前主動寫了交給我的。聽明白了?」 姚守義覺得那「閱」字不像個字,倒像小孩兒畫的一座單線條一筆連下來的城門。一座不知從哪兒才能繞進去,繞進去了也不知從哪兒才能繞出來的城門。 城門內蹲踞著豹首蛇身的把門怪獸。聽了老頭兒的話,領悟了老頭兒不讓他寫具體日期的良苦用心,又是一番大受感動。 10 老頭兒接著說:「你再給我寫。」 「還寫什麼?」已然大受感動,聽從擺佈就情願多了。 「寫入黨申請書!」 「這……」 「這也是嚴嚴肅肅的事!」 「可我……得考慮考慮……」 「入黨!不是逼你人教!考慮什麼?」 「考慮怎麼寫好啊……」 「寫明白了就算寫得好!不需要你長篇大套的!誰有工夫看?」 他看看手中的筆,瞅瞅秀紅,訕笑加苦笑。 「你心裡還是瞧不起敝黨?」 敝黨——又來了!總說不揪辮子,可老頭兒揪住他的小辮子不放!他想:局裡那些官老爺能輕饒我麼?沒老頭兒薦舉我當廠長的事兒也翻不出整黨期間那件事兒!我姚守義壓根不想當廠長啊!媽的邢大頭!你巴不得當上廠長,你就不該得罪了老頭兒。 更不該算計我!算計了我你該當不上廠長還是當不上廠長啊!想到了邢副廠長,心裡暗暗咒駡著,卻忍不住鼓起勇氣問老頭:「老廠長,邢副廠長配合您當幾年副廠長了,您怎麼不首先考慮薦舉他啊?從各方面講,他當比我當更合適嘛!」 他說的是真話,心裡暗罵歸心裡暗罵。邢副廠長無疑是個「面面光」,滑頭一個。但滑頭也是可以當廠長的嘛!可能還會當個不錯的廠長。如今不精不滑的,想要當官難;當上了要當長久更難。 他這麼認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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