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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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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條,修改黨章。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改成半心半意為人民服務。這麼改,再動員群眾幫助貴党整黨時,貴党的大部分黨員幹部,較容易通過……」 「接著講麼。四條都講完嘛!吭吭哧哧地幹什麼?」 「第二條,紀律檢查委員會由黨外人士組成。貴黨自己監督自己,差不多等於不受監督。比如腐敗現象,一旦整到自己頭上,不是就整不下去,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麼?……」 調查組的四個人全拿出小本兒記。 邢副廠長默默地吸煙,呷茶。 「第三條,貴黨的領導幹部,首先自己要繼續相信社會主義。 其次起碼得證明自己的老婆孩子也是相信社會主義的。要不『社會主義好』光留給老百姓體會,你們去體會封建主義、資本主義,老百姓怪過意不去的…… 「第四條更邪乎!說呀,看著我幹什麼?看著調查組的同志說!」 「第四條麼,我想想原話是怎麼說的來著……噢,他說,勸貴党今後少談點主義。老百姓從來不靠主義活著。過去窮苦農民跟著共產黨打土豪也不是為了主義,是為了分田地。老百姓活得不好,這國家也沒好。別把主義當成個玩不壞的玩藝。還說,要是貴党非要談主義不可,就多談點和平主義,人道主義,只這兩個主義如今還跟老百姓有點關係。如果打日本來了個天皇,或者打英國來了個女王,能比共產黨早五十年使中國富起來,我姚守義就帶頭不跟著共產黨信馬克思主義,而要信天皇信的那個主義,信女王陛下信的那個主義了……」 「聽聽,聽聽……」 邢副廠長大搖其頭。那樣子仿佛會突然拍案而起,高叫「哎呀,怎麼得了!」 姚守義當時是在主持會議的邢副廠長三番五次的督促之下才發言的。他的發言引起一陣陣笑聲。群眾代表們笑,黨員笑,幹部也笑。只他自己不笑。那天他本不想參加這種會,他原指定兩名工人作為第二車間的代表。臨到開會,他們推三拒四說什麼也不肯扮演代表的角色了。 一個說:「整屁黨啊,幫著黨整了幾次啦。整出點起色了麼?還不是越整,黨的形象在群眾中越灰不溜秋的?」 另一個說:「就是!趁早甭走這過場,拉雞巴倒吧!往後這種角色,抬舉別人好啦。我們不想入黨,也犯不著在整黨運動中顯積極!」 連續三年的紅旗車間,沒有個群眾代表樂意參加整黨座談會,當然有損紅旗車間的榮譽。沒奈何,他只得自己挺身而出。他一向自稱「黨外布爾什維克」,非黨群眾也習慣了如此看待他,以車間主任的身份充當車間代表,似乎也合情順理。 會開得是相當之沉悶。黨員不發言,群眾代表們也不發言。 2 尤其那些都有點以權謀私損公肥己的把柄攥在群眾手中的黨員幹部,一個個擺出預備挨整的惴惴然如坐針氈的模樣。而作為代表不得不參加這種會的群眾,則根本不想面對面地揭他們的底兒。 倒不是怕。一九八六年,群眾什麼話不敢說?是不屑於。一九八六年,被稱作群眾的最普通的中國人,似乎對什麼事兒都不屑於了,評職稱漲工資分房子之類的事兒例外。 用群眾的話說:「犯得著麼?」 「犯得著麼?」也成了姚守義的座右銘。許多看不慣聽了引起某種衝動的事兒,克制著性情冷靜地問問自己——犯得著犯不著?也就都不大犯得著了。這是一種修煉。一九八六年,聰明點的中國人,都挺自覺地朝此涅槃境界修煉著。人廠的頭兩年,他很不安分。供銷科科長將十幾立方米的一等木料以邊角料的處理價格賣給某縣縣長,他提意見。可報復他的不是供銷科長,供銷科長「犯不著」 報復他。是群眾。群眾心裡有數,不久便會從那個縣運來一卡車精米,每個職工都能不花錢分上三五十斤。至於供銷科長分多少?廠裡的其他頭頭腦腦分多少?群眾不計較。當官的有份兒,群眾也有份兒,就叫為群眾謀福利。群眾學乖了,學得實際了。 不像前幾年那麼古板那麼教條了。反對這種事兒,也許很有鬥爭性,但究竟能圖著個啥呢?吊毛灰也圖不著。冒犯了當官的,杜絕了群眾的一次便宜,非但「犯不著」,簡直「何苦來」嘛!當官的惱恨你,可能還講個姿態講個涵養,不顯山不顯水的,群眾惱恨起一個人來,足以使一個人陷入滅頂之災。 結果是他受到了一次警告:幾乎全廠的人串通一氣兒似的,見了他都佯佯不睬,以看一個「雞奸犯」差不多的那種眼光乜斜他,三天內沒一個人跟他說句話。 以後他才領悟到,那不過是一次小小的溫和的警告。 他三個晚上沒睡好覺,徹夜反省。罵自己:活該!姚守義你他媽的以為你是誰?再有這種事兒你提意見你是全廠人的孫子!他不是個傻瓜。一次小小的溫和的警告,也使他學乖。北大荒返城知青那種憤世嫉俗敢於直言的勇氣,他是從此鼓不起來了。 連嚴曉東那種當年揭竿而起二十余萬返城待業知青大遊行的發起者組織者,如今也常常在現實面前三六眼觀英雄氣短了,何況他姚守義哉? 半袋子精米扛回家,老父親老母親高興得合不攏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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