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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〇


  三十六歲的他,只有初一文化的他,至今並未能對藝術培養起怎樣雅的趣味,沒那份兒閒情逸致。有空兒他愛看金庸和梁羽生的武俠小說。他從武俠小說裡感受英雄主義——當然不是所謂革命的。《倚天屠龍記》、《俠女恩仇記》、《射雕英雄傳》、《雪山飛狐傳》……見到就買。可是他得將書架上擺滿一列列托爾斯泰、雨果、巴爾紮克、羅曼·羅蘭、斯湯達等等文學大師的小說,有的還是精裝本。也是見到就買。他更得將什麼《第三次浪潮》、《愛與死的痛苦》、《論存在主義》、弗洛伊德的系列書籍擺放在書架上最顯眼的位置。以便某一天某一報社的某一記者又來採訪他時,可以有根據地介紹他目前在看哪些書。而金庸和梁羽生是要被壓在褥子底下的。幾位熱心的哥兒們正在促成報社對他進行一次「全方位的」、「開放式的」採訪,他不能辜負了他們。他們的熱心是為他,歸根到底還是為他們自己。

  他差不多有三年沒進過電影院門,卻常常在晚上八九點以後去光顧某些半公開的一時說非法被查封一時又說合法被允許的放映錄像的場所。為的是尋求到一點兒消遣,一點兒刺激。那些場所盡是些肮髒的地方。有些在潮濕的地下室。光顧那些地方的多半是小販、青工、開口閉口互稱「哥兒們」和「姐兒們」的社會的一群。他們的欣賞趣味超脫不了三個字:黃、驚、打。他們是一個鬆散的聯盟,一個層次,一個社會圈子。

  社會圈子形形色色。分高檔的、中檔的、低檔的。仔細考察,許多人都是生活在不同的社會圈子裡。脫離了形形色色的圈子,許多人便沒法兒存在。他也是屬￿不依賴於一個圈子便沒法兒存在的人。一個人的「獨立自主」在今天,在中國,得有資格,得有條件。他還沒那資格,也沒那條件。錢並不能使一個人在今天在中國「獨立自主」。何況他不是百萬富翁,肯定這輩子也不會是;肯定這輩子也沒條件沒資格「獨立自主」;肯定這輩子到死都得依賴於某一個圈子。想到這一點他便覺得悲哀。

  高檔圈子他嚮往。也鑽進去過。高檔圈子裡他無論如何也獲得不到絲毫敬意。錢幫不上他的忙。他豪爽地揮霍鈔票,仍感到自己比別人卑下,仍被別人視為丑角。不用誰暗示他,他自動退縮出來了。他明白了,他從骨頭裡就不可能屬￿這種圈子。這種圈子是極度文明的,連不要臉都是文明的。

  低檔的圈子裡又有著太暴露的無恥、荒唐、墮落、瘋狂。在這種圈子裡他只要慷慨,倒是能頗受尊重。但他自己又無論如何也不習慣不適應這種圈子的烏煙瘴氣。在這種圈子裡,貪婪就是貪婪,醜惡就是醜惡,兇狠就是兇狠,不要臉就是不要臉。開誠佈公地不要臉,襟懷坦白地不要臉,直截了當直言不諱地不要臉,不給文明留半點面子。

  「大哥哎,你也該考慮考慮個人問題啦,三十五六啦!」

  酒後,那個綽號叫「秦川次郎」的小子,打了一串響亮的飽嗝,一本正經地對他說。

  是在誰家?他已記不得了。好像就是「秦川次郎」家,又好像不是。「秦川次郎」是結了婚的人,那一天他並沒見到「弟妹」,而且「秦川次郎」家也不會住在郊區。

  他喝醉了。沒醉到癱軟如泥的地步也差不多了。「秦川次郎」

  好酒量。能陪他喝到這份兒上的人他服。

  錄音機開著。「秦川次郎」的「外甥女」,一個二十來歲的俊模俊樣的姑娘,在迪斯科音樂中扭著豐滿的腰肢,扭得好看。那一天聚在一起的沒外人,就他們三個。「秦川次郎」將那姑娘介紹給他時說:「我外甥女。你叫她小婉吧!」

  他當然不相信她是「秦川次郎」的「外甥女」。

  「小舅,你別問人家不該問的!嚴大哥還用得著你操這份兒心麼?說不定有多少女人排隊候選呢!……」

  小婉醉眼乜斜地瞧著他。一張嫩臉白中透粉,粉中透紅,嘴角掛著天真無邪的笑意。

  他說:「我喝多了……」想將目光從她身上移開,卻不能夠。仿佛她那款款扭動的身體對他的眼睛產生巨大的磁力。

  「沒事兒,在這兒隨便,你想怎麼就怎麼。到床上躺會兒吧!」

  「秦川次郎」說著,將他從沙發上扶起,架到了床邊。

  小婉停止扭動,爬上床幫著「小舅」,安置他平躺在床。

  「小舅」吩咐「外甥女」:「你去煮咖啡。」

  她便像只貓似的蹦下床,進入廚房煮咖啡去了。

  「大哥,你覺得我這外甥女怎麼樣?……」「秦川次郎」坐在床邊,盯著他的眼睛。

  「好……」他感到頭沉重得像石頭。

  「秦川次郎」笑了。秦川是那冒牌日僑的姓名。這個炎黃子孫巴不得自己真是日本種。

  後來「秦川次郎」就離開了房間。

  後來小婉就走入了房間,一手端著帶把的瓷茶杯,一手捏著鋼精勺,輕輕地坐在她「小舅」坐過的地方,緩緩攪動著咖啡,那雙塗過眼圈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瞅著他。

  後來她就用鋼精勺一勺一勺喂他喝光了那杯咖啡。

  後來她就開始脫衣服,眼睛仍一眨不眨地瞅著他。

  「你小舅……」

  「他才不是我小舅呢,王八蛋走了!」

  「門……」

  「插了!」

  那一天之前,間接的這方面很局限的生活經驗告訴他,一個二十來歲的姑娘在一個四十來歲的男人面前一件件脫光自己的衣服,倘不是非常之聖潔的事情,必然是非常之屈辱的事情。

  小婉糾正了他的錯誤。

  他從她臉上既未看出絲毫聖潔的表情,也未看出絲毫屈辱的表情,甚至連半點放蕩的表情也沒有。如果她的舉動她的神色是放蕩的,他內心裡也不會感到那麼強烈的震驚。

  她像在澡塘子裡似的。使他猜測她當著各種年齡的男人的面脫光衣服的次數,絕不可能比洗澡的次數少。

  而她那張俊模俊樣的臉又是那麼天真那麼純潔!

  她瞅著他的那種目光,如同瞅著一個未滿月的男嬰。她那種目光倒令他覺得無比羞愧。

  她那赤裸裸的身體是那麼優美,白皙的肌膚光潤似蠟。

  「那王八蛋說你還沒跟一個女人搞過,我不信。哪個男人會白有你那麼多錢?……」

  「……」

  「他慫恿我迷住你,嫁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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