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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三


  「不。」

  「吃塊糖吧?」

  「行。」

  他將手伸向糖盤去拿糖,她抓住了他那只手,說:「我替你挑一塊!」另一隻手在糖盤中撥了幾下,拿起了一塊糖。

  「酒心巧克力!」她這才放開了他那只手,替他剝開糖紙,將糖用糖紙托著塞向他口中。

  在這樣的場合,在眾目睽睽之下,她公開對他表示的親昵,把他弄得難為情極了。他從她的眼睛裡看出了,當眾這麼做,對她是一種滿足,一種幸福。

  他張口從她手中含住了那塊酒心巧克力。

  「愛吃這種糖麼?」

  「第一次吃。」

  她看了看糖紙,說:「茅臺型的,品出來了?」

  「我沒喝過茅臺酒。」

  「今天下午你是屬￿我的!音樂一起,你就要陪我跳!」

  她雙眸中閃耀著異彩。

  他默默地點了一下頭。

  舞會的主持者,狠狠將半截煙掐滅在煙灰缸裡。他雖然聽不到他們在說些什麼,但他們那種親呢的樣子,已使他感到自己在公眾眼中成了小丑。

  一個油頭油腦的小夥子走到他們跟前,故作溫文爾雅地對她鞠了一躬,用裝出來的彬彬有禮的腔調說:「下一輪我能有幸成為您的舞伴嗎?」

  她的眼睛仍凝視著他的臉,根本不想看一眼說話的是個什麼樣的人,幹乾脆脆地回答:「我沒有換舞伴的習慣。今天我只跟這位跳。」

  自以為風流倜儻的小夥子尷尬地走開了。

  十四年了!她眼睛凝視著他,心裡在想:第一次我和他之間真正存在著親愛!

  音樂又響起來了。

  他不再因自己一身肮髒的工作服而感到羞恥了。他恢復了男子漢的精神。別人怎樣看我,他媽的與我何干?他想。讓他們看看我王志松是如何跳的吧!雖然我剛剛學會,但我要比每一個男人都跳得好!為了今天下午讓她高興!讓她快樂!

  舞曲的節奏比第一輪歡快!他雖然不知道那些被請來的樂隊隊員喝了一通汽水或可樂之後,更加賣力演奏的是「華爾茲」,但那音樂使他不由自主地興奮了。他覺得自己仿佛在音樂之中變成了一匹駿馬,一隻雄鷹,一股旋風!而她則輕得如同一根白色的羽毛,幾乎被他旋得飄了起來!

  這裡的許多人,其實是在為那些坐在茶座上的欣賞者們而跳的。他則是為了她一個人而跳的!周圍的一切都與他毫不相干!他對她懷著深深的感動,深深的懺悔,和強烈的激情報答的願望,一心一意地跳著,跳著,跳著。

  8

  怎麼可能有人比他跳得更瀟灑更自由?

  二曲終了。他發現實際上樂隊等於只為他們兩個人進行演奏。和他們同時跳起來的一對對一雙雙舞伴,在他們忘情歡舞時先後退離,或坐著或站在四周觀看著他們。他跳的並非華爾茲。

  他只是伴隨著音樂激狂放任地跳著而已。她也只是在他那種忘乎一切的情緒的感染之下,如鳥如雲不拘舞步地飛蕩飄旋而已。許多自以為是的人卻在竊竊私議,一會兒斷定他們跳的是墨西哥舞,一會兒斷定他們跳的是吉卜賽舞。他們跳得究竟怎樣,連他們自己也不知道,也不願知道。他們是在「信天遊」,他們歡快,他們那個時刻都升人了無憂無慮的境界,他們都覺得這種歡快是對方給予自己的,他們心中都深深地感激著對方,他們是那麼滿足於內心的感激和歡快交織著的這一時刻!

  某些認識她也認識她「丈夫」的人,都不免在心中暗想,今天可能將發生什麼大煞風景的事情。因為被冷落在一邊的「丈夫」,臉上的表情和周圍的歡樂氣氛反差太大了。他臉上仿佛帶著錫紙面具。

  她是跳得有些累了。她沒有想到他會跳得如此激情奔放!她微微喘息著,兩頰緋紅,偎靠著他旁若無人地走向一個茶座。她看到了主編、主任和報社裡的幾位同事,就坐在那一排茶座,都在望著她。主編神色冷峻,主任嘴角浮現著意味深奧的微笑,幾位同事大惑不解,表情都有點匪夷所思。

  他誰也不認識,誰也不想認識,誰也不看。挽扶著她一邊向茶座走去,一邊高傲地想:人們,你們吃驚吧!我王志松就要從這個舞場開始征服我的命運也征服城市!北大荒返城知青是絕不甘被城市所壓迫的!

  他挽扶著她落座後,開了一瓶可樂,自己喝了一半,將剩下的半瓶遞給了她。

  這在他並無任何特殊的心意。

  但那個坐在他們對面的「丈夫」,將還有著幾支煙的煙盒握扁了。

  她喝光了他遞給她的半瓶可樂。

  小於走到了他們跟前,大聲說:「吳姐,你簡直成了今天的舞後了!你們跳得真是夠……野的啊!」

  她忽然想到了什麼,從座位上拿起挎包,取出照相機朝小於一遞:「會照吧?替我倆照幾張相!」

  小於接過照相機,大聲地說:「傻瓜『呀,白玩!黑白卷還是彩捲?」

  「彩捲。」

  「照幾張?」

  「照完為止!」

  她掏出手絹擦汗。看了他一眼,又替他擦汗。

  他的臉又紅了,他也看出了她今天的興奮和快樂之中似乎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照相機的閃光燈一閃,小於搶下了她替他擦汗的鏡頭。

  整個舞廳不尋常地寂靜著。

  「那個女的是誰呀?」

  「晚報的記者吳茵嘛!本市的記者明星!」

  「那個男的呢?她丈夫?」

  「不認識。喏。她丈夫在那兒坐著呢!」

  「那丈夫夠有涵養的啊!」

  「妻子是個漂亮女人嘛,丈夫不學得有點涵養怎麼辦?上帝一向是這麼安排的!」

  「不過也太放蕩不羈了吧?」

  「現代女性,引導婦女新潮流嘛!」

  兩個靠肩而立的中年男子,遠遠地望著他們低聲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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