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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八


  一回到家裡,妻就踮起腳尖,雙手捧住他的頭,在他滿臉印下了起碼五十來個吻。

  「得了得了,你別像小鳥兒似的啄我的臉啦!今天咱倆算出足了洋相!」

  妻不容他推開她。她顯得那樣幸福,那樣快樂!她繼續像只小雞兒似的在他臉上不分鼻子眼睛地「啄」了一氣兒……

  然後她嬌柔地偎在他懷裡,悄聲說:「你這麼愛我,我真沒想到!你這麼愛我,我真沒想到!……」

  「什麼?!你沒想到?!……」他大叫起來。

  「別叫!」妻用一隻小手捂住他嘴:「大文大文,我的大傻孩子!可你無論多麼愛我,也沒有必要想讓全世界的人都知道都嫉妒你呀!……」

  這天晚上,許多男女知青來到了他們的小家中。不是為聽他唱歌而來的,也不是為聽她唱歌而來的。他們要在這個充滿愛意柔情的幸福的小家庭中,談談各自對於「愛」和「幸福」的看法。

  有人認為他是一個「愛情至上」主義者。

  他為此感到很高興,很驕傲。能夠成為一個什麼「者」,而且是有「主義」的,而且是崇拜愛情的,十分合他的心意。

  有人卻非要駁倒他那套「愛情至上」的「思想體系」不可,說:「大文,你小子別有了一個好老婆就變得這麼狂!『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真理死,二者皆可拋』!我們中學課本上的詩。可見愛情的價值是在真理之下的!我們的中學語文老師是這麼講解的吧?愛情博士,多多請教了!」

  天可憐見的這些個實際上頭腦中並沒有多少知識可喜的知識青年們!他們都不知道裴多斐的這首詩,原意是「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

  愛是靠自由生存的,所以這首詩才流傳經久!

  而被我們的某些翻譯家別有居心地譯為「若為真理死」,並選人中學課本,實在是為了對我們共和國的這一代灌輸「政治教育」

  而非人性教育的需要。所以他們後來才深信不移——「馬克思主義的道理千條萬緒,歸根到底就是一句話——造反有理!」並且在「文革」中輕拋愛情也輕拋生命!

  「我們的語文老師都把我們教傻了!」他一邊回答一邊伸手去抓桌上的煙盒。「愛情至上」主義者一激動起來更想吸煙,這一點使和他的妻子一塊兒佔領了炕的姑娘們頗覺遺憾。她們認為一個「愛情至上」主義者理應為了愛情而戒掉吸煙的壞毛病。

  「大文,別吸了,你的嗓子!」妻向他提出請求式的忠告。

  「我們的語文老師都把我們教傻了!」他又大聲說了一遍,激動得不顧妻的忠告,吸著了那支煙。

  男知青們都很有風格地站在地上。他一邊在他們中間穿來繞去,像穿「梅花樁」似的,一邊嚴肅地反駁「論敵」:「生命誠可貴,一個人只有一個命。生命對於人,當然是最寶貴的,對吧?愛情價更高,更!聽清楚了沒有?更高!不必多解釋吧?比生命更寶貴!一個人只有一個命……」

  「這句話你說過一遍了!」

  「但我還要強調一遍!一個人只有一個命,男人女人都一樣。如果他的命中缺少愛情,缺少真正的,使他感到無比幸福的愛情,甚至,完全沒有過什麼愛情!哥兒們,那這個人的命不是太悲慘了嗎?生下來了,長大了,然後,老了,死了……不知道什麼叫作愛情,就那麼死了……」

  「你小子別賣關子!下邊那句,下邊那句!」

  「若為真理死,二者皆可……拋……」

  「哈哈哈哈……」

  「你們笑什麼?我不和你們討論了!」

  「別找臺階下,你沒詞兒啦!」

  「沒詞兒啦?你怎麼知道我沒詞兒啦?咱們就論其中的一個字——拋……什麼意思?」

  他不穿「梅花樁」了,站在他們中間,旋轉著身子,一一掃視大家:「拋……什麼意思?……」

  「拋棄了唄!」

  「扔了,不要啦!」

  「男子漢大丈夫,滿不在乎!」

  「全是胡說八道!你的命,你不要了,滿不在乎,行!你可以這麼理解那個『拋』字!比你的命『價更高』的愛情呢?更具體點,一個非常非常愛你,你也非常非常愛她的女人,也像一雙舊襪子似的,隨手一扔?滿不在乎?你他媽的還有點人味兒沒有?!『拋』——你們大家仔細琢磨琢磨,為了真理,寶貴的生命,比生命『價更高』的愛情,都得……舍出去!舍!捨不得的舍!這意味著作出最巨大最痛苦的犧牲,是非常非常捨不得的奉獻。可是為了真理,沒法子!真理對一個人有什麼用?對你,對你,對你,有什麼用?真理的價值不在於對某個人有什麼用,而在於對歷史,對人類有用。所以,那些具有犧牲精神的人,為了真理,把生命,把愛情,奉獻出來了。所以,我們把他們叫作英雄!『若為真理死,兩者皆可拋』。『拋』——琢磨琢磨吧!讓人要掉淚!這首詩恰恰證明愛情是至高無上的,當不得不為真理而舍出愛情,而奉獻出愛情的時候,是人類作出的巨大犧牲!最痛苦的犧牲!比犧牲生命還崇高偉大的犧牲!我再強調一遍,一個人只有一個命,一個人失去了愛情,他的命實際上也就枯萎了!可你們他媽的還說什麼扔了、不要了、滿不在乎!……」

  他的「演講」博得一陣掌聲,雖不能算掌聲雷動,也可謂「經久不息」。坐在炕上的姑娘們尤為感動。因為她們每一個都認為自己便是「愛」最準確的代詞,不免一個個也都覺得頗有點「至上」起來。

  4

  「大文,行啊!有內秀啊!有口才啊!」

  「嫂夫人也發表發表高見嘛!」

  儘管她是全連女知青中年齡很小的幾個中的一個,但所有的男知青一律尊稱她「嫂夫人」。

  她羞紅了臉,垂下頭,輕聲說:「我沒聽明白他胡謅八扯了些什麼。反正……反正帕裡斯把厄裡斯的金蘋果給了阿佛洛狄忒是有道理的。」

  幾個背朝著姑娘們的男知青,像聽到口令的士兵們一樣,一齊朝火炕轉過身,對坐在姑娘們中的「嫂夫人」瞠目而視,姑娘們則一個個面面相覷。

  連劉大文自己也「友邦驚詫」了!

  「什麼?什麼這個斯那個斯的金蘋果?」屋裡沉靜了片刻,才有一個小夥子如墜五里霧中地發問。

  她抬頭看大家一眼,愈羞紅了臉,立刻又垂下頭去,用更輕微的聲音說:「我不講。講了,你們准該認為我故意顯示自己了。」

  「沒的事兒!」

  「快講!今天嫂夫人你一定得講!」

  「不講明白,我們不出你家!」

  小夥子們一齊向她發動「進攻」。

  姑娘們這個推她一把那個推她一把慫恿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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