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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五


  §第十四章

  1

  劉大文注視著妻的臉。

  通常情況下,他每天晚上總是比妻入睡得早,第二天也總是比妻醒得早。一睜開眼睛後,他總忍不住要去注視妻的臉,這成了他無法改變的習慣。妻是他的幸福。這種幸福即使在他對命運感到最絕望,對人生對前途感到最悲觀的時候,也還能同時感到自己是最絕望最悲觀的人們之中最幸福的一個人。只要他有了一個每月能掙四五十塊錢的工作,臨時的也行,掙多點更好。再有一間小小的屋子,小小的,有門有窗的就成,那麼倘若別人問他,「世界上誰最幸福?」他便會毫不猶豫地回答:「我。我劉大文!」

  小學老師教他認識了並會寫了「幸福」兩個字,卻僅僅使他對這兩個字的含意得到極其膚淺的答案——滿足,快樂。他的中學老師認為沒有必要再向自己的學生對「幸福」兩個字作任何解釋,認為這兩個字跟「不幸」一樣明白。所以他常常想到他的小學老師、中學老師,懷疑他們從來都沒有幸福過。

  劉大文啊劉大文,這個傻哥兒們!他竟然買了本《新華字典》,要從字典上獲得「幸福」兩個字的全部含意。

  至今他還清楚地記得,那本字典是商務印書館出版,新華書店發行,牡丹江印刷廠印刷。統一書號16017
·14,定價一元。一九七一年六月修訂第一版,一九七一年十月本市第十三次印刷。扉頁修訂說明中,有這樣的詞句:「我們將它奉獻給認真讀馬、列的書,努力學習毛主席著作,積極參加階級鬥爭、生產鬥爭、科學實驗三大革命運動的廣大工農兵群眾。並熱烈歡迎廣大工農兵、革命幹部和革命師生對字典提出寶貴意見。」

  在四百七十六頁,他查到了「幸」這個字,同時也就查到了「幸福」這個詞,卻沒有任何解釋。字典的編者們好像也和他的小學老師和中學老師一樣,認為「幸福」這個詞是明白得無需任何解釋的。

  他大失所望,又查與「幸福」這個詞關係緊密的「愛『』字。查到了,第二頁,解釋得似乎還像那麼回事:對人或事物有深摯的感情。但接著看下去卻使他不但更加失望而且簡直惱火透頂——在階級社會中愛是有階級性的。擁軍愛民,愛祖國,愛勞動,階級友愛,這些才是無產階級之愛的內容。

  妻是出身于資產階級家庭的。

  「脫胎換骨」多年,連個團徽都沒戴上。

  他們結婚的第一天夜晚,當他第一次將她緊緊擁抱在懷裡,第一次真正感到從此以後她將是他的女人,禁不住無休止地親吻她時,她的臉竟扭向一旁,輕輕地內疚地推開他說:「大文我對不起你,我有一件事一直欺騙你,不向你坦白我心裡不安……」

  「什麼事?」他不由得放開她,想到了每一個丈夫聽了妻子這種話都一定會猜測的方面。

  「我坦白,你能原諒我嗎?」

  「別說。我知道了……我……原諒你……」

  「不,你不知道!我一定要告訴你,我再也不能對你繼續欺騙下去了!因為你這麼愛我!我……我……我不是團員……」

  難怪!難怪團組織委員一次次問她團組織關係怎麼還沒轉來!

  他靜靜地躺在妻身旁發了半天愣,心裡簡直恨透了他媽的寫在或印在一切書一切紙張上的「階級」這個詞。這個詞他媽的把他和妻的愛也給搞得像過團組織生活那麼正經那麼嚴肅了。

  妻以為他生氣了,縮進被子裡直哭……

  想起這件事他對那本字典火冒三丈,毫不惋惜地扔進炕洞裡燒了。

  然後他還覺得不順氣,給出版社寫了一封信,大不敬大不恭地質詢:「該字典為什麼連對『幸福』這個常用詞都不加任何解釋?請問,當我望著我老婆的時候,我覺得我對她的愛超過了對生活中一切的愛,失去了她我就無法活下去,我的這種感受用幸福這個詞形容犯不犯語法修辭錯誤?……」

  其實他既不希望也不需要他們覆信就「幸福」對他解釋什麼。

  他只是覺得那本字典的修訂者們仿佛存心輕蔑他作為一個人所真實感受到的美好情愫,因此他也要對那本字典的修訂者們表示他的輕蔑。

  沒想到覆信還很快。不是直接寄給他的,先寄到了團政治部,由團政治部轉到了營裡,由營裡轉到了連黨支部。

  指導員派人把他叫到連部,拍著桌子對他大加訓斥:「我說劉大文,你們家祖上不知哪輩子積了點德,讓你弄到個好老婆,你就燒包哇?你他媽的燒的什麼包?!你照鏡子瞧瞧自己那副模樣,馬臉驢唇的,你配有那麼個好老婆嗎?要我看是七仙女嫁給董永……不是,是嫁給你這個……你這個他媽的……反正是老天瞎眼配錯了對!我真想揍你一頓!你再燒包你那小日子要過不長!……」

  指導員一向對他很不錯,視他為連隊不可無一不可有二的人物,閒散活常忘不了親自攤派給他。他也對指導員銜恩懷德,從沒背後議論過指導員什麼。他被罵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拉不下臉頂撞,直至指導員將他狗血噴頭地罵了個夠,氣咻咻地抽起煙來不理睬他了,他才懵懵懂懂地問:「指導員,我什麼地方得罪您了?」

  指導員狠狠瞪他一眼,仍沒好氣地說:「你他媽的要是得罪了我,我至於跟你發這麼大火嗎?」說罷,拉開辦公桌抽屜,取出一個大信封,朝桌上一扔:「你自己看!」

  他疑惑地拿起,見上面印著××出版社字樣,笑了:「指導員您肯定張冠李戴,我可從來沒往什麼出版社投過稿。我沒那文才,也沒那雅興!」

  「張冠李戴?還王五姚六呢!是我弄錯了,你罵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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