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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一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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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師資培訓班」考場事件紀實

  黑色的鋼筆,握在一個女人的手中,在一頁稿紙上寫出了上面一行秀麗的字。

  女人的手很白皙。

  那支鋼筆,筆桿挺粗,已失去了光澤,變得烏舊。完全裸露的筆頭有如古兵器方天戟,筆尖磨禿了,磨短了,磨斜了,寫字只能側著筆尖才流利。它是擰帽的,筆膽也無鋼套。吸墨水時,捏一下,兩分鐘才能脹起來。它是一支老式的國產「友誼」鋼筆,中國五十年代文化用品的遺物。六十年代中期,在文化用品商店還可以見到,價格是一塊三毛七分,但已很少有人請售貨員拿出來看看了。

  人類心理在任何方面總是趨向于追求更新的東西,所以如今它差不多絕跡了。我們人類保護瀕於絕跡的動物那種感情非常仁慈偉大,但淘汰舊產品的「喜新厭舊」原則毫不動搖。

  晚報記者吳茵使用這樣一支鋼筆已經十幾年了。

  她盯著自己在稿紙上寫出的那一行字,眼前又浮現出了她在考場上目睹的種種情形。報社並沒有委託她寫關於這場考試的任何報道,是她自己想去,所以她去了。所以她此刻頭腦中重疊著一層層思考,急欲很快就寫出來,很快就能見報,讓許許多多的人都清楚關於這場考試的幕後真相以及返城待業知青們與公安警察們發生衝突的種種歷史的和現實的因素。她認為,如果自己不寫,自己便是一個對現實缺乏責任感的不稱職的記者。

  她曾亮出記者證,問一個被從考場上「請」出來的十八九歲的少女:「你有何感想?」

  那少女聳了一下肩膀,無所謂地回答:「我對他們怪同情的。雖然他們將我『請』出來了,但對我的態度還算不失禮貌。我才不在乎能不能參加這場考試呐!即使被錄取我也不會去上什麼『師資培訓班』的。我今年還要考大學呢!去年高考我只差三分落榜,完全是由於臨場緊張才答錯了一道大題。我今天來參加考試,不過就是想多體驗一次考場氣氛。我今年是有把握考上重點大學的!就算今年還考不上,明年我仍要繼續考……」

  那少女顯然覺得被一位記者採訪是件很榮耀的事,毫不靦腆,隨隨便便直直率率地回答了一大番話。

  像所有的記者一樣,她喜歡這樣的採訪對象。那少女使記者這行職業變得輕鬆愉快。

  同情——這就是同一代人中,這就是一個年齡界線內的共和國的兒女們對另一個年齡界線內的共和國的兒女們最「溫良恭儉讓」的態度了。除了同情,還能再要求我們共和國的小青年們給予老青年們一些什麼呢?

  那少女說「我對他們怪同情的」這句話時,語氣是鄭重的,表情是由衷的。

  她相信那少女說的是真話。

  可我們共和國的長子長女們,需要的不是他們小弟弟小妹妹們的同情,需要的是職業,是改變待業命運的機會。哪怕是只有百分之一千分之一競爭可能的機會,對他們也是寶貴的。一切這樣的機會,對他們都意味著「機不可失,失不再來」。而他們對「競爭」

  兩個字,又都是多麼缺乏準備啊!他們是被一頁歷史中時代的慣力旋轉得頭暈目眩,滾動得精疲力竭了。他們就是在這種狀態下不得不為了存在互相進行競爭的。他們像古西班牙鬥牛場上鬥牛士胯下的馬,雖然與蠻牛較量的是鬥牛士不是他們胯下的馬,但最易受傷最易犧牲的卻是它們。

  人類歷史上曾記載過這種野蠻的娛樂:當鬥牛士胯下的馬被牛角挑開肚腹倒下後,鬥牛士立刻換乘另一匹馬,而那匹倒下的馬則被拖入後場,如果它還沒死(它們往往不會當時死掉了),於是就有所謂的獸醫將它們的腸子塞人肚腹,用我們今天縫麻袋的那種針線迅速縫合傷口。匆忙中它們的腸子難以塞人肚腹,便用大剪刀毫不心慈手軟地剪斷。然後用冷水潑盡它們身上的血漬。然後向它們的身體注入大劑量的嗎啡,然後重新給它們披上漂亮的色彩美麗鮮豔的披掛,然後就有另一名鬥牛場上的投標手再跨到它們背上,用踢馬刺促使它們又精神抖擻地沖上鬥牛場……

  當時,她看到坐在每一個教室裡的那一排排穿著像雜牌軍的返城待業知青們,心中便很自然地產生了這種不美好的聯想。關於古西班牙鬥牛場面的情形,還是她在中學時代從一本名叫《血染黃沙》的小說中讀到的。作者有意用十分冷漠的文字加以描寫,不但那些場面,連同那些文字本身,都曾使她感到驚心動魄。那時她怎麼也想不到,後來她自己親身參加了比古西班牙鬥牛場上的情形有過之而無不及的現代中國的「紅衛兵」的浴血奮戰。她的身體上因此而留下了兩處刀疤。值得慶倖的是縫合它們的不是獸醫的手,也不是縫麻袋那種針線……

  她正欲對那少女再發問,那少女卻被女伴扯走了。她聽到了她們一邊走一邊說的話:

  「真倒黴,今天白來了,還耽誤了看一場電影呢!」

  「也不算白來,瞧瞧那些『兵團服』們聚集在一起的種種表演,怪有意思的。」

  「哎,你怎麼和那個戴眼鏡的小書生眉來眼去的?」

  「他扔給我一個紙條,上面寫著要和我交朋友!」

  「考場上暗送秋波,你也浪漫到頂峰啦!早就認識?」

  「今天剛認識。我在那個紙條上寫的是:你大概還沒長出『立世牙』吧?談情說愛你媽不打你……」

  「哈哈哈哈……」

  她們的手臂互相摟著對方肩膀,邊走邊笑,笑得開心極了……

  她還看到,當一名公安警察出現在一個教室門口時,有一個「兵團服」大聲說:「歡迎警察叔叔前來保衛我們的考場!」

  於是那個教室裡的「兵團服」猛鼓其掌!

  同時有人從座位上站起,帶頭高呼口號:

  「歡迎歡迎!熱烈歡迎!」

  又一個「兵團服」也從座位上站起,走到那名公安警察面前,揖了一個九十度的大躬,故意用一種溫文爾雅的語調說:「向您唱個肥喏!請進來,請入座。」

  那名公安警察冷冷地瞧著他,帶著白手套的雙手擺弄著警棍。

  「警察叔叔今天如果不是和我們一樣來參加考試的,就該穿便衣呀!」

  「你們來了多少?沒預先估計一下,你們一個要對付我們幾個嗎?」

  「提醒您一句,我們可是受過軍訓,學過格鬥的!」

  公安警察的出現,使「兵團服」們產生了一種近乎「同仇敵愾」的心理和情緒。他們都面無懼色,相反,他們似乎更加亢奮了。他們因為上當受騙而欲大大發洩一番的意念,有了具體發洩的明確的目標。

  那個故作溫文爾雅的「兵團服」掏出扁而皺的煙盒,取出一支彎曲了的煙敬給那名公安警察,一副點頭哈腰的樣子,用諂媚的語調說:「請賞臉吸一支?『迎春』牌的,大眾檔次,不至於玷污了您的嘴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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