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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七


  記得在兵團的時候,每當他感到不順心的時候,常常無緣無故地對她發脾氣。而她總是那麼溫順地有時甚至是可憐地容忍著。

  有一次,她在井臺邊洗衣服,他因為她在團裡看病時忘了給他買回一雙海綿底球鞋,當著不少男女知青對她大發了一通火。她卻一句也不與他爭吵,低著頭默默洗衣服。他發夠了火,脫下自己的髒外衣扔進她的盆裡,大聲說:「先把我這件洗出來,我等著穿!」

  她便放下正洗著的一件衣服,一邊落淚,一邊先洗起他那件衣服來。

  黃昏後,他約她陪他到小河邊散散步,她照舊陪他去了,並且絲毫沒有因為白天受委屈而對他流露出什麼不愉快的神色。他要她為他唱那支她已不知為他唱了多少遍的「在這裡……」她照舊唱。

  她從什麼時候開始學會了用那麼一種硬邦邦的口氣說出那麼一些冷冰冰的話?

  但她今天畢竟是主動來找他了,還對他說:「我來還你的良心債。」

  「我來做你的妻子。」

  於是他徹底寬恕了她。同時在她面前,在她鎮定的注視下,又一次產生了對她的罪過感。

  「你……為什麼早不來找我?」

  「直到今天,我才覺得自己能夠平靜地看著你,能夠平靜地跟你說話了。」

  「你……現在不恨我?」

  「這話應該我問你。」

  「你……那麼說你原諒我了?」

  「這話也應該我問你。」

  他本想對她說:「不,我不要你做我的妻子了!我不想改變命運已對我們決定了的安排。」但他說不出想說的話,因為他還愛她。

  多少日子以來,他希望從記憶中抹去她的影子,從心中擯除她以前佔據的位置,卻辦不到。多少日子裡他一直在猜測著她的生活,幸福?還是不幸?後悔了?還是陶醉在新婚燕爾中?

  「你……變了。」

  「我自己知道。」

  「他……對你好嗎?」

  「你為什麼不問問我頂替你返城後是怎麼熬過來的?」

  「……」

  他避開了她的目光。現在他不必詳問便可以想像到,城市在她返城後的那些日子裡,曾怎樣地像她那沒人味的後媽一樣冷落過她,拋棄過她,欺負過她,淩辱過她,虐待過她,逼迫她做出了違反她良心的抉擇。如果他早能想像到這些就好了!為什麼應該想像到的卻沒有想像到?這是他欠她的良心債。彼此償還,彼此抵消吧!

  他又說:「我已經有正式工作了。」

  她苦笑了一下:「我很高興,你能夠養活我了。」

  她臉上卻一點高興的表情也沒有。

  他們的心都想要向對方靠攏一些,但他們互相都感到那麼陌生了,而且都無法掩飾這一點。

  「我媽媽和我妹妹常念叨起你,我一直對她們隱瞞著你的……情況。」

  「你的意思是我應該因此而感謝你嗎?」

  「不,我的意思是,她們見了你心情會很快樂的……」

  「你為什麼不問問我的心情怎樣?」

  「我們別……彼此再傷對方了!走!跟我回家吧!我請求你了!」

  「不必請求。因為我是主動來做你的妻子的,應該請求的是我。」

  「別用這麼冷冰冰的語調跟我說話了!我們不是互相都原諒了嗎?我們和好吧!像當年在兵團時一樣!……跟我回家吧!……」

  「像當年在兵團時一樣……」她又苦笑了一下,平淡地說:「那麼好吧,你帶著過去曾『屬￿』你的姑娘,現在又重新『屬￿』你的女人回家吧!」

  「你是真心這麼決定的?」

  「我是憑良心這麼決定的。」

  13

  男人啊男人,他們對女人的理解有時是那麼深刻,深刻得遠遠超過了女人們本身所可能具有的深度;他們對女人的理解有時又是那麼膚淺,膚淺得像一年級的小學生對「女人」兩個字的理解一樣。他竟沒有聽出來,她的回答,和他的問話之間,隔著怎樣的一道塹壕。真心與良心,這是兩個星系。前者中旋轉著的是普遍的人性的行星,後者中旋轉著的是普遍的道德的行星。

  「那麼你跟我回家吧!」

  「我正期待著你說這句話。」

  於是,他在前,她在後,一同向他家走去。

  他回頭看了她一眼,又說:「你和他的關係,你就不要出面了,一切由我辦理。」

  她回答道:「你無法辦理。」

  「為什麼?」

  「離婚手續需要夫妻雙方同時辦理,這是我結了一次婚才學到的一點法律常識。」

  這回輪到他苦笑了。

  沒走多遠,她忽然說:「你站一下。」

  他站住了,轉身疑惑地望著她,見她表情異常嚴肅,以為她將要在這種時刻向他提出什麼條件。城市既然將她變得在他看來陌生了,也完全有可能將她變得世俗了。如果她真提出目前一般姑娘們斤斤計較的什麼條件,哪怕是他不難辦到的,他也準備只用一句話回答她:「滾回那個人家裡去吧!」

  她兩眼望著他,平靜地說:「我要告訴你,在昨天夜裡之前,我的身體沒有允許一個男人佔有過。我和他雖然在法律上結了婚,但你在我們的婚禮上送去的『結婚禮物』,使我和他一直沒有像一對夫妻那樣共同生活過一天。我曾盼望你去找我,把我從那種似夫妻又不是夫妻的尷尬生活中拽出來,但是我白白盼望了許多日子。我也欠他的良心債,比欠你的良心債還要多。我要報答他,憑的是真心,不是良心。所以我昨天夜裡主動把我自己的身體給予了他……我已報答了他,所以今天才來償還你。同樣用身體。我只有身體,沒有別的……」

  聽了她這番自白性的話,痛苦的、內疚的、負罪的、懺悔的、乞求寬恕的和願受懲罰的幾種表情,同時呈現在他臉上,凝固在他臉上。他那張臉仿佛頓時蒼老了百歲!

  他呆呆愣愣地瞪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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