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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八


  「如果你膽敢虧待我的兒子,我將來跟你的仇恨沒解!還要到法院去告你!」她留下這麼一句話,恨恨地走了。

  當母親要邁出門的時候,那孩子哇地一聲哭了,但仍然站著不動地方,只是哭,並沒有跑出門去追趕母親。

  他發了一會兒傻,趕緊蹲下身去哄那孩子,卻無論用什麼辦法也哄不好。孩子分明有些怕他,直哭得他心亂如麻,直哭到他家的人都回來了……今天早晨他走出家門,走在小胡同裡時,胡同裡那瘋子迎面像個鬼魂似的遊蕩了過來。到他跟前,擋住他的去路,先是陰怖怖地笑視著他,突然說:「你小心點!……」他從來也沒有招惹過那瘋子,不知那瘋子為何也仇恨起他來……他坐在座位上,心裡始終在苦苦地想著一個問題:自己究竟是一個好人還是一個壞人。卻難以得出結論。自己對自己連這麼一個起碼的結論都得不出來,使他心裡暗暗難過。

  周圍仍是一片詛咒,一片怒駡,一片義憤,一片大吵大嚷。

  他忽然覺得自己今天居然還來參加這場考試,是一件很荒唐很滑稽的事。這場考試的真相也很荒唐很滑稽。周圍的一切詛咒,一切怒駡,一切義憤,一切大吵大嚷都很荒唐很滑稽。包括昨天他想親她的月牙似的嘴唇以及她為此扇了他兩記火辣辣的耳光,全他媽的是又荒唐又滑稽的事。

  那個本教室的義務考場主持者,終於在混亂之中將考卷發下去了,這會兒站在講臺上,用手掌連連拍桌子,扯著嗓子大聲喊:「安靜!安靜!下面宣佈考試紀律,第一,不許互相抄襲。第二,不許交頭接耳,傳遞紙條。第三……」他最初仿佛具有的那種無上的權力,在混亂中消亡殆盡了,他已經無法控制住教室裡的局面了。

  他的嗓子啞了,不再能用那種佈道者的語調講話了,他那種充滿自信的威儀也完全喪失了。

  在姚守義看來,他尤其荒唐尤其滑稽。

  他內心裡有一種衝動在慫恿他也作出點更荒唐更滑稽的事情,既然一切一切全他媽的如此荒唐如此滑稽!他站了起來。他大步走上講臺,把那個喪失權力和威儀的人從講臺上推了下去。他這個行動,竟漸漸使教室裡安靜下來了。

  「你想幹什麼?」被他推下講臺的那個「兵團服」一時不明白他意欲何為。

  他回答:「我想接管你的權力。」

  「好,好!隨你接管,隨你接管!」對方心悅誠服地走向他的座位,如卸重任地坐了下去。

  5

  他清了清嗓子,不慌不忙地說:「諸位兵團同仁,現在讓我給你們背一段『最高指示』:考試可以交頭接耳,冒名頂替,你答不好,我抄你的,抄下來也算好的。交頭接耳,冒名頂替過去不公開,現在讓他公開。我不會,你寫了,我抄一遍也可以。

  本監考官遵照『最高指示』重新宣佈考試紀律:可以交頭接耳,可以互相研究。還可以抽煙,可以隨時上廁所。不許隨地吐痰。

  考試時間不限,什麼時候答完,本監考官都耐心等待!「他最後的那句話被一陣掌聲蓋過。

  「完全擁護!」

  「堅決支持!」

  「誓死捍衛新監考官!」

  站在講臺上的姚守義聳了一下肩膀。他第一次被眾多的人當面如此擁戴,他多少有點感到自豪了。他想:原來這就是群眾!我的話對他們有利,他們就馬上安靜了,似乎一個個都變得不那麼荒唐不那麼滑稽了,而且還滿腔熱忱地要「誓死捍衛」我!其實他大錯特錯了!考試這件事,此刻對他們來說,已經不那麼主要了。他們完全被某種情緒互相影響著,扇動著,鼓舞著。這是一種渴望獲得發洩的情緒。

  它已籠罩著整個教室,在空間回旋流動!他看不見它,因此不能真正感覺到它的存在。他們也看不見它,因此連他們自己也不能意識到他們正在這種情緒中失去他們的理智。它像熱病,使發高燒的人感到的恰恰是徹骨的寒冷。

  表像之下掩蓋著即將推向更高潮的荒唐的滑稽的本質。他們為他鼓掌,是因為他使他們的某種情緒得到了滿足。

  「我提議,偉大領袖為我們留下了這條偉大的『最高指示』,讓我們敬祝他老人家萬壽無疆!全、體、起、立!……」一個聲音高叫著。

  一陣劈裡啪啦椅子響,全教室的人不分男女都肅立了起來。

  一時間「萬壽無疆!萬壽無疆!」的敬祝聲震動教室。

  遠飛的大雁,
  請你捎個信兒到北京,
  兵團戰士想念毛主席,
  毛主席……

  一個不太標準的女中音唱起了這首大家在兵團時期經常唱的歌。

  遠飛的大雁,
  請你捎個信兒到北京……

  於是大家全都唱了起來。歌聲不僅震動教室,而且響徹整個教學樓。

  「大雁已經飛到南方去了,讓飛機捎個信兒到北京吧!」一隻紙疊的飛機從教室的一個角落飛到了講臺前。它是用考卷疊的。

  於是大家一邊反復唱,一邊都用考卷疊起飛機來。於是一隻只飛機滿教室飛來飛去。

  只有一個人仍坐在最後一排靠牆角的座位上。

  這個人是郭立強。

  他已看過一遍考卷,那上面的題他用半個多小時就可以準確無誤地全部答完。

  不過他明白,他在這個教室裡是無法做到了。

  他打算到另一個教室或者到走廊裡去答卷。他站起來推開同桌的人往教室外走。他內心裡告誡著自己,不能同其他人一樣胡鬧。

  他今天不是來發洩什麼的,他是來競爭第一名的。這個信念一直支撐著他,使他的心理和情緒不致狂亂。

  他走到講臺前時,一把揪住姚守義的衣領,盯著姚守義的臉說:「你知道你這樣做會斷送了多少人唯一的一次機會?對今天這個教室裡發生的事情你將負責任的!」他早就認出了姚守義。

  姚守義也認出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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