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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八


  五官端正,眉毛很黑,但並不粗,高鼻樑,雙唇豐厚,看去極富有彈性;一雙眼睛優美得像女性的眼睛,投射出的卻是典型的男人的目光,那種目光盯著誰看,誰如果不低下頭去,就難以躲避,那是一種根本不在乎也似乎根本不曾想到對方會不會感到羞赧的目光。

  更準確地說,她不是在瞧著,而是在欣賞。她第一次可以這麼近地,臉對著臉地,長久地,目不轉睛地,毫無顧忌地欣賞一張男人的臉,並且是一張有可欣賞之處的男人的臉。她仿佛第一次才懂得男人對於女人的吸引力原來意味著什麼,這一點在某種時刻比一條最簡單的數學公式更容易使一個女人領悟,她那顆老姑娘的心動亂了,她聽不到他的聲音了,她的靈魂又發生了一種顫慄。這種顫慄她曾體驗過一次,在北大荒,在一個靜悄悄的雪夜,在營長家裡……它發生時是可怕的,比肉體發生痙攣更可怕。它好比火山的噴發,間隔越久越猛烈!她覺得有一股強大無比的衝擊力要摧毀她的整個內心世界了。

  她閉上了眼睛,她不能夠繼續瞧著那張臉了,她近乎絕望地把持著自己一動不動。

  「兵團戰友們,我們今天到此結束吧,因為我們的教導員同志已經有點精力不集中了!」切斷的視覺將他的臉用一塊閃耀許多小星星的黑布蒙上了。

  他的聲音卻闖進了她內心世界的殿堂,像主人長驅直入。

  「們」——僅僅一個字,一個他無意之下帶出的字,就將她從那種眩迷狀態中猛地撼醒了。

  原來在他眼中,她是一個人,又不是一個人。她是——他們,代表著許許多多,代表著那些需要補習中學文化的,待業的,預備考「教師培訓班」的他的無計其數的兵團戰友。

  「當我能為一個返城待業知青做什麼的時候,我就要認真去做,無論對誰都一樣。」

  他剛才說過的這句話,在她耳邊又響了起來。

  無論對誰都一樣,無論對誰都一樣……

  無論對他原先認識的或者不認識的,無論對一個男的或者一個女的……都一樣……他那種熱情,他那種信心,他那種認真的態度,他那種責任感,他所付出的時間、精力……都只不過是為他自己曾經隸屬過的一個群體所盡的義務!他在瞧著她也是在瞧著他們!他在對她講也是在對他們講!而她,而她,卻始終錯誤地可笑地認為他是在為她盡著一種義務!只為她一個人盡著一種義務……在他眼中她是存在著也不存在的……

  如果他不是面對著她,而是面對著錄音機,她相信他仍然會以那麼一種熱情,那麼一種信心,那麼一種認真的態度,那麼一種責任感,盡他認為自己應該盡的義務!在一個多小時內,她以為她全部佔有了他,起碼在精神上、情緒上和心理上,結果是恰恰相反。而她還一直陪著他像演戲一樣演完了這一幕!她根本不是角色!是道具,是象徵,是舞臺上主角藉以抒發某種熱情的一棵假樹什麼的!她那老姑娘的過分敏感的心仿佛被人踩了一腳。

  她又一次體驗到的那種強有力的眩迷成了只有她自己暗知的又一次羞恥的記載!她一下子伏在桌上哭了起來。

  「你……」他大吃一驚,不由得站了起來,茫然不知所措而又萬分莫名其妙地瞧著她。

  這時,她的妹妹走了進來。

  當妹妹的見狀在門口遲疑了一下,隨即走到了她跟前,輕輕推她的肩頭,詫異地問:「姐,你怎麼了?」她羞於回答什麼,羞於抬起頭。想不哭,不能夠。

  「你膽敢欺負我姐姐?!」當妹妹的對姐姐的家庭輔導教師發火。

  「我並沒有欺負她呀!」他覺得很有必要替自己辯白一番,卻又一時不知怎樣才能辯白得清。

  「你沒欺負她?那她為什麼哭?!」

  「我確實沒有欺負她,我……」

  4

  當妹妹的哪裡肯相信他,拍了一下桌子,挑起眉毛瞪著他大聲道:「你有什麼了不起的?你不就是個工農兵學員嗎?冒牌大學生!請你給我姐姐補習補習功課,是抬舉你!你這傢伙卻不識抬舉,把我姐姐欺負哭了!你如果沒有像訓斥小學生一樣訓斥她,她會哭麼?!你今天必須向她賠禮道歉!」

  「你必須首先向我賠禮道歉!因為你侮辱了我!」他生氣了,一隻手握成了拳頭。

  「謔,你還想在我家裡動手打人呀?你敢!」

  「小妹!……」她不能再不抬頭了。

  她掏出手絹背轉身擦了擦眼睛和臉,難為情地:「我也不知道自己因為什麼就哭起來了……」轉過身又對他說:「你可別笑話我。」接著對妹妹說:「向他賠禮道歉吧!」

  「他真沒欺負你呀?」當妹妹的還是解除不了狐疑。

  「別廢話了!」她狠狠瞪了妹妹一眼。

  「那……為了你我才對他發火的,你替我賠禮道歉吧!」當妹妹的說完,調皮地一笑,跑出房間去了。

  她已完全從面對面地,目不轉睛地瞧著他時那種自幻的涅粲中掙扎出來了,同時她也就感覺到了尷尬的氣氛開始漸漸彌漫在他們之間,她的目光沒有勇氣再與他的目光接觸。先前她有意扭轉成功的那種彼此都很隨便,彼此都很放鬆的心理環境又遭到了她自己的破壞。她對自己惱恨透了。唯恐他的目光窺視到她內心裡,她掩飾地去收拾床上那些吃的東西。

  他說:「我該走了。」

  她說:「你再多坐一會吧,講了這麼半天,頭腦肯定夠累的了!」說話時,也不轉身看他。

  他大概也覺得就這麼走了不太好,便慢慢在椅子上坐了下去。

  她將那些吃的東西都收進了床頭櫃,確信自己的神情恢復了常態,這才斜坐在床邊,低聲說:「我替我妹妹向你賠禮道歉。」仍不看他,看自己的手。

  他卻始終在看著她,滿腹狐疑地說:「我實在猜不到你為什麼哭。」

  「你永遠也不可能猜到。」她站起身要去換茶,還是回避著他的目光。

  小妹又闖進屋來,匆匆忙忙地大聲對她說:「姐,一會兒我的同學喬欣欣來了,你告訴她我看電影去了,叫她別等我了。」對姐姐做了一個莫測高深的怪相,也不理睬他,視而不見地就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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