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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


  §第九章

  1

  「想不到你這個人還會出現在我家裡。」

  「我那天離開你家的時候,並沒有聲明我再也不來了。」

  「我的房間裡開始預備煙灰缸了。」

  「我戒煙了。」

  「某個姑娘向你提出了這樣的要求?」

  「是的。」

  「打算跟她結婚了?」

  「不。」

  「因為她不夠漂亮?」

  「因為她太漂亮了。」

  「男人都非常願意將一個漂亮姑娘的話當成聖旨嗎?」

  「如果她還是個醫生,去看病的男人是會樂於接受她的忠告的。」

  姚玉慧觀察地望著她的家庭輔導教師的臉,見他的氣色果然不佳。他的第二次光臨,使她十分不解。她對他身上表現出的那種高傲很反感。那種高傲不是演技,也不能算性格,而是氣質。因為是氣質,因為是從骨頭裡表現出來的,所以她很反感。第一天她就斷定了他是一個幹部子弟。她剛才那些話不過為了測試她的判斷。他的回答使她更加確信自己的判斷。還是第一次有人在她——一位市長的女兒面前,不肯稍加掩飾幹部子弟們所特有的那種高傲。如果說她對他開始感到了某種興趣的話,正是因為這一點。

  她在心裡說:「我尊敬的教師,即使你那種高傲是像呼吸一樣天生的本能,在一位市長家裡你也應該掩飾著點才對。」同時暗想:難道母親將一位省長的公子請來做我的家庭輔導教師了?她覺得他骨頭裡的那種玩藝兒在她面前表現出來是異常可笑的。

  她又說:「你並沒有遺忘在我家裡什麼東西,包括煙灰。」

  他嚴肅地說:「我是來幫你補習功課的。」

  「我那天不是告訴你,無論我的成績如何,我註定會被錄取嗎?」

  「我那天不是也告訴你,我一定要讓全市返城待業知青中所有的報考者都知道考試的真相嗎?」

  「你已經那樣做了?」

  「是的。」

  聽了他的回答後,她許久沒有做聲。當她擁有某種幸運的機會時,她因為它不光明正大而感到可恥。但此刻當他告訴她,她可能已失去了這種幸運的機會時,她又不免替自己感到無限惋惜。

  畢竟是在二十余萬返城待業知青中只有一百五十個人才能獲得的幸運機會!而且完全不必同誰去進行競爭。而且是關係到自己將來甚至可能一生前途的機會。

  許多人的一生道路,往往可能正是由於一次機會的得失所決定。當過營教導員的她,比別人更明白這一點。因為她曾以一個教導員的權力給予過某些人良好的機會,也剝奪過某些人良好的機會。而她返城後第一次獲得的,幸運的、良好的、重要的、不必進行競爭也不必做出巨大努力的機會,被母親替她聘請的這位從骨頭裡表現出高傲的家庭輔導教師,以公理的名義剝奪了。

  這是她生平第一次被別人剝奪了重要的機會。她不唯感到惋惜,同時也感到惱火了。她可以出於自尊而毫不遺憾地放棄這樣的機會,求得一種帶有原則性的自我完成,卻難以容忍別人從她手中剝奪走這樣的機會。因為這種剝奪如同法官宣判她退還自己不應得到的財產一樣,意味著恥辱。

  於是她冷冷地問:「那你還來幫我補習什麼功課?」他說:「因此我才更應該來幫你補習功課。我衷心希望你能憑分數被錄取。」

  「謝謝,我早已決定不報考了。」

  「是現在才決定的吧?」

  他的話剝下了包在她自尊心外面的最後一層錫紙。這最後一層錫紙只有自己剝時自尊心才是完整的。可是竟被他那麼無動於衷又似乎那麼毫不經意地剝掉了!「你是我的什麼人?你有什麼權力以這種態度對我說話?」她的語氣和目光同時嚴厲起來。

  「我是你的家庭教師。我想我對你的態度是認真負責的。」他相當平靜。

  「你走吧!我不需要你!無論我的決心是早已下定的還是現在才下定的,總之我不報考了!因此我對『教師培訓班』像對你一樣不感興趣了!」她說著,急步走去打開了房門。

  「我沒有想到過你對我感不感興趣的問題。」他坐著不動。

  她大聲說:「請出去!」

  「我真沒料到你會這樣對待我。」他仍然相當平靜,望著她搖了搖頭,「我還以為一個當過教導員的人,會將進行機會均等的競爭看成公平合理的事呢,原來你並沒有進行這種競爭的自豪感和勇氣!」

  「你到我家裡來,就是為了當面嘲諷我嗎?」

  「我是為了來幫你補習功課。」

  「你究竟要達到什麼目的?」

  「衷心希望你在機會均等的競爭中,憑分數被錄取。」她沉默片刻,冷笑道:「然後你就有資本到處宣揚,市長的女兒是在你的幫助下才考上『師資培訓班』的?非常抱歉,我不給你這樣的資本!」終於也說出尖刻的語言對他反唇相譏,她的惱怒稍釋。

  他站了起來,目光咄咄地盯著她說:「在我心目中你不是什麼市長的女兒,你也是一個返城待業知青!」他說罷,解開了衣扣,雙手將衣襟敞開。

  她看到他的舊絨衣上印著「屯墾戍邊」四個字。

  這四個字,將她對他的心理距離拉近了。在幾分鐘之內,她注視著他沒有說一句話。而她的目光卻發生了多層次的變化。她開始以一種特殊的,與幾分鐘前完全不同的目光看待他了。

  她終於低聲問:「你也是?」並且徐徐將敞開的門關上了。

  「不過比你早離開北大荒三年,也沒當過教導員。」他迎視著她的目光,一隻手一顆一顆地扣上了衣扣。

  她雙手背在身後,朝牆上一靠,又問:「幾師幾團?」

  「一師二團。」他站著回答。

  「我在三師七團。」她仍注視著他,接著說:「我們當年離得很遠。」

  他說:「現在好像我們離得也不近。」

  「對不起,我剛才太不禮貌了。」她用歉意的語調說。既然她和他是兵團戰友,既然他並沒把她看成一位市長的女兒,而是看成一個返城待業知青,她也就不再將他看成家庭輔導教師了。兵團戰友,僅憑這四個字,兩個北大荒返城知青就可以互相產生信任,重新尋找到許多許多共同的語言。它是一代人的「口令」。

  「我可沒什麼值得向你表示歉意的。」他和解地坐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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