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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於是他們全體哈哈大笑。

  她仍不理他們,趕緊戴上單帽,將棉帽裡子翻出來,拿在手中貼近爐體烤著。

  她的沉默,她的容忍,助長了那些男人們對她的放肆。而且她越是沉默,他們越覺得不滿足。她越是容忍,他們越覺得快活。他們是習慣了將拿女人逗笑開心當成正常娛樂的。他們是些沒有幽默感,只有庸俗,沒有羞恥感,只會競賽下流的男人。

  他們開始講起種種下流話來。這種話,由一個人口中說出第一句,就像打呵欠似的,引得其他幾個人也產生了連鎖反應。粗俗的,沒接受過文明教育的男人,在這方面各個都有舉一反三的天才。某個女人在場,對他們發揮這方面的天才是鼓舞。下流話一句接一句從他們口中說出,像螃蟹吐沫,越吐越多。他們一個比一個更無恥。他們的話一句比一句更不堪入耳。他們的話對任何一個女人都無異于變相姦污。他們仿佛獲得著一種又滿足又不滿足的快感。

  她這時才明白,為什麼在她今天早晨來幹活之前,郭立強仍那麼堅決地阻止她。

  她猛地站了起來,將飯盒裡的剩水朝他們潑過去。他們被燙得失聲叫喊,一個個慌亂地跳起來,向後躲避。

  她抓起一切隨手能夠抓到的東西,磚頭,木墩,蜂窩煤,向他們接連不斷地狠狠砸過去。她的發洩,比起她當年的教導員姚玉慧在市場管理所的發洩,要猛烈得多。如果「金嗓子」劉大文在場,一定會為她鼓掌並高呼「烏拉」的。她轉眼由一隻兔子真的變成了一頭母獅,她那種積聚在胸的要和自己的命運一拼的勇氣,此刻全部表現出來了。仿佛她若將他們一個個打死,便也戰勝了自己的命運似的。

  幾十塊蜂窩煤朝他們砸光了,碎落滿地。

  那個高大魁梧的男人卻一動不動地坐著,看著她盡情發洩。

  她從牆角操起一把拖貨的搭鉤,像古代士兵挺著長矛一樣向他們沖去。

  他們狼狽地紛紛逃出了屋子。

  10

  她失去了進攻的目標,挺著「長矛」在屋裡打轉。

  突然她舉起「長矛」,向吊在半空的煙筒狠狠砸去。煙筒分節了,在半空晃來蕩去。

  頓時滿屋青煙。

  她還要將爐子踹翻。

  這時,那個高大魁梧的男人,才從身後抱住了她。

  「放開我!你放開我!……」她喊叫著,掙扎著。

  他說:「你瘋了!」將她抱得更緊。

  她扔掉「長矛」,低下頭便咬他的手。用她全部的憤怒,全身的力量咬他的手。那一時刻,她覺得咬的不是一個男人的手,而是一塊堅硬無比的石頭,而是她的命。她要將它咬碎。由於用著發狠的力量,以至於她緊緊閉上了眼睛,身子都繃得發抖了。

  他不做聲。使勁攥著那只手。

  終於,她覺得自己的牙齒咬進了「石頭」。它不那麼堅硬了,碎了。

  她放鬆牙齒,睜開了眼睛,看見了一隻流血的大手在痛苦地抽搐著,咬痕那麼深那麼深。她幾乎從他手上咬下一塊皮肉來。

  「放開我,放開我呀,我這是怎麼了啊!……」她哭了。

  他放開她,向她伸出了另一隻手,低聲說:「還想咬,你再咬吧!」她一下子蹲在地上,雙手捂著臉,嗚嗚哭著。

  她已經哭過不少次了。

  今天,她第一次感到,哭給她帶來了一種痛快。

  這是她返城後唯一感到痛快的一件事。

  「你必須忍受,」他一邊接煙筒一邊說:「他們就是那樣!要麼,你用什麼東西把耳朵堵上;要麼,你明天別來幹。」

  他將煙筒接好,朝窗外看了一眼,走到她跟前,俯視著她,又說:「這僅僅是開始。以後,他們可能還會對你動手動腳。你還想繼續幹下去,就必須忍受。

  在你之前,也曾有幾個女人來幹過。她們不像你,她們不在乎。這給她們帶來了好處,她們願幹就幹點,一點不幹也無所謂。這兒的活累,很少有女人來這兒幹活。他們都願意替來這兒幹活的女人多出把力氣,但那個女人得對他們作出讓步。

  他們認為這是公平合理的,所以他們不感到羞恥……」她不哭了。她的雙手慢慢從臉上放下了。他站起來了,她瞪著他。

  她說:「我不需要誰替我多出力氣,我絕不會比他們幹得少。

  我明天還來幹,我要隨身帶把刀,誰敢再對我說一個髒字,我就和誰拼命!「「現在你應該理解,我罵你丈夫是有道理的了吧?」

  「你敢再罵他,我也和你拼命!」下午上班後,那些男人們在她面前一個個變得規矩多了。再沒有一個人敢對她說一句非禮的話,也再沒有一個人敢以哪怕是極微小的輕薄舉動冒犯她。

  人的尊嚴,像人類的和平一樣,捍衛它,它才存在。而某些女人們在捍衛自己尊嚴的時候,尤其某些弱女人們在捍衛自己尊嚴的時候,所表現出的不怕一切不顧一切不惜一切的勇猛,是足以令男人們感到慚愧的。尊嚴是她們在沒有作母親之前的孩子,不能夠捍衛自己尊嚴的女人也必定不能夠成為一個好母親。

  那些男人們的目光,甚至都不敢與她的目光對視一下。她的眼睛裡仍閃耀著一種母獅般的兇猛。他們教會了她如何捍衛自己的尊嚴,她糾正了他們對於女人的錯誤認識。

  對於她來說,下午的時間要比上午的時間長得多。但是她已不再將四十八公斤重的木箱放在眼裡了。正如她不再將那些男人們放在眼裡。她想——原來生活中能將人壓倒的東西並不很多。

  中間休息了一會兒,她走進小屋去喝水,他們竟都不敢進屋。

  她喝罷水,一轉身,愣住了。

  郭立強出現在她眼前。

  他說:「跟我回去。」

  她說:「不!」

  「你怎麼能扛得動四十八公斤的木箱!」

  「不是扛,是背。」

  「背也一樣!」

  「我已經背了七十多箱,並沒被壓垮。」

  「我不能讓你來頂替我幹這麼重的活!我是個男人!」

  「我需要幹重活,我是個女人。」

  「難道你需要虐待自己?!」

  「我需要解救自己。」

  他不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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