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曉聲 > 雪城 | 上頁 下頁
八八


  6

  於是,他們便在橋洞中角鬥起來。這兩個返城待業知青,為了一張實際上毫無價值的報考表,變得像獅子般兇猛。他們都儘量避免在角鬥中打傷了對方,也都不甘失敗,所以這場角鬥就很持久。他們都沒有什麼角鬥的本領,所以這場角鬥就沒有什麼精彩可言。他們都不喊叫,都很文明。不抓頭髮,不抹脖子,不踢,不咬,不施計謀,不下毒手。甚至也都不急於取勝,唯希望在持久的角鬥中消耗盡對方的體力而已。

  這是兩個人的文明的生存鬥爭方式。一會兒這一個將那一個按在地上,一會兒那一個又將這一個壓在身下。翻滾在一塊兒後,.誰都沒能夠站起來過。郭立強有好幾次就要將自己的一隻手伸進對方裝報考表的衣兜了,對方每次都是在這時將他翻壓在身下,重占上風。地上的凍土被他們的大頭鞋跟蹬起了一層,他們呼哧呼哧地喘粗氣。

  當他又一次將對方壓在身下後,一輛卡車從橋上駛過,一陣黃土落下,眯了對方的眼。他趁機將報考表搶到了手。

  他迅速躍起,跳到一旁,將報考表從領口塞入貼身的襯衣中了,然後緊了一格皮帶,防止它掉出來。當他確信萬無一失,也不可能再被對方奪走後,才從地上撿起自己的帽子,用帽子拍打身上的土。

  他一邊拍打,一邊看了對方一眼,見對方仍一動不動地仰躺在地上,滿臉是土,雙眼還緊緊地閉著。

  對方的一隻手,緩緩地向一個衣兜摸去,又向另一個衣兜摸去。那只手,連同那條手臂,軟弱無力地從對方的身體上滑下,伸展著。

  他看見那只手緊緊地抓了一把土。

  他覺得自己是一個強盜。

  他立刻走過去扶起對方,用手拍打對方身上的土,然後撿起對方的帽子,替對方戴在頭上。

  對方請求道:「你給我吹吹眼睛。」

  他就給對方吹眼睛。

  眼淚從對方眼中淌了出來。

  「好點麼?」

  「好點了。」

  對方擦眼淚,那張臉立刻變得很肮髒。

  他從兜裡掏出了二十塊錢,低聲說:「真對不起你。」

  「沒什麼。」對方推開了他的手:「我說過,被你搶去,我認了。」

  對方說完,轉身就走。走了兩步,站住,從地上撿起什麼,回頭望著他,又說:「你的表,接住。」將表拋給了他。

  他接住表,呆呆地望著對方走出了橋洞。

  表,一塊半新的「上海」表。他剛才竟忘了自己還有一塊表。

  「等等!」

  對方又站住,轉身望著他。

  他走到對方跟前,羞慚地說:「我剛才忘了我還有塊表,真的。」

  邊說邊將表和二十塊錢放入對方衣兜,拔腿便走。

  走出很遠,他聽到對方喊:「哥兒們,祝你交好運,榜上題名。」

  他回頭看了一眼,對方還站在原處。

  又一輛卡車從橋上駛過。

  他心中十分感激剛才他和對方翻滾在一起時從橋上開過的那輛卡車的司機……而在這個夜晚,這個時候,他感激的是從他手中得到了二十塊錢和一塊半新的「上海」牌手錶的那二十余萬返城待業知青中的一個。

  對方給予他的可是一個命運的轉機。

  兩年後他就可以成為一名中學教師了!

  他對生活不再有過高的要求,他相信自己能夠成為一名好教師。語文、數學、物理、化學,不論教哪一科他都能夠勝任。政治除外。

  他很後悔沒有問那個給予他這種命運的待業知青夥伴的姓名和住址。這時他想:如果我那塊表不是一塊半新的「上海」牌的,而是一塊嶄新的,「歐米茄」牌的,或者「羅馬」牌的,帶日曆的,那才公平啊!……無家可歸的徐淑芳一直「客居」在他家裡。

  對於同院的鄰居們說來,他和她究竟以一種什麼關係相處,是個難猜的謎。

  他們懷著種種好奇,想從她臉上破譯謎底,但她卻很少邁出他家的門。他們偶爾在院子裡看見她,她便立刻低下頭,像自慚形穢的麻風病人一樣逃進屋去。他們想從他臉上獲得信息,滿足好奇心。可他臉上既沒有新婚後的和美表情,也沒有蒙受奇恥大辱的可怕陰雲。他一如既往,對所有的鄰居都很禮貌,很客氣,見面一如既往地稱呼他們「大爺」、「大叔」、「大娘」、「大嬸」……

  只有從郭立偉臉上,他們才獲得一點反潰這個當弟弟和當小叔子的,常常以一種警告的目光回敬鄰居們好奇的目光。那種目光的含意是——誰若敢議論我們家,我就對誰不客氣!於是好奇的鄰居們得出結論——她——依然是他們家的人。但鄰居們總還不免覺得,在那兄弟倆歪斜的家門內,經歷了婚禮那一天的花圈事件之後,居然還能進行著正常的、安靜的、平和的生活,簡直是不可思議的。

  在那扇歪斜的家門內,處境最尷尬,最難堪,內心世界最複雜的,並不是郭立強,也不是他的弟弟郭立偉,而是既合法又不被承認的新娘子和嫂子徐淑芳。

  一張結婚證書,以我們共和國的莊嚴法律的名義,將她和這兄弟倆組合在一個家庭之中。而那架在婚禮上被燒毀的花圈,以一個,不,它代表二十余萬返城待業知青的情緒和心理,無聲地發出道德的呐喊,全部詆毀了那張結婚證書的法律力量。普遍的良心是普遍的道德的基矗這個古老而無懈可擊的邏輯,時常使她獨自悲哀地暗想:不僅僅是一個王志松,二十余萬返城待業知青都會譴責我,唾棄我,包括他。

  他雖然重新收留了她之後,待她以禮,但他內心深處肯定是極其蔑視她的,毫無疑問他已收回了對她的愛情。對於愛情,禮貌是比仇恨更加徹底的決裂。沒有人啟發她,她全憑一個女人的本能悟到了這一點,這是女人無師自通的箴言。它用看不見的文字刻在女人的心上,沒一個女人對此是「文盲」。

  兄弟倆都上班後,她獨自「留守」在他們的家中,盡一個名符其實的「看家婆」的種種義務。她常怔坐床邊一兩個小時之久,陷入無解的沉思默想和無邊的憂情苦緒。而在他們下班之前,她給他們做好飯,燒好洗臉水。吃過飯,兄弟倆都從不在裡屋多耽留一分鐘。一道門坎,隔成她和他們的兩個領地。

  一天早晨,她梳頭時,頭髮一縷縷地脫落了。她有生以來第一次從鏡中看到了自己青白的頭皮,所剩無幾的稀疏的餘發,像偽裝草率而拙劣的尼姑的頭。她被自己那種樣子嚇住了,手中拿著木梳呆若頑石。鏡中的她那雙驚愕的眼漸漸盈滿淚水,鏡外的她卻在心裡對自己說:徐淑芳徐淑芳你不要哭!即使你變成了一個怪物你也不要哭!你要剛強你要剛強……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