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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餘音在姚守義耳畔繚繞。

  他不禁打了一個寒顫。

  他抬起頭去看那盞電燈,以為它壞了。發現四周樓房和平房的窗子都黑了,才明白全市停電了。

  星星也跟往日夜晚不太一樣,也仿佛一顆顆都多少沾了點鬼氣似的,從高處不懷好意地睥睨著他。

  他懷疑自己是在做夢。更準確地說,他希望自己是在做夢。

  希望這個使他覺得一切都不懷好意的夜晚和以前的十一年,不過是一場做起來挺長挺累但又沒多大意思的、完完全全能夠回憶得清楚的夢。希望一覺醒來,是躺在自己的而不是父親和母親的家裡。左邊是老婆,右邊是孩子。看看表,離天亮還早,摟著老婆再睡過去,就是摟著孩子再睡過去也是滿美好的。

  遠處,馬路上有汽車往來。路燈全滅了,車燈顯得更加雪亮,如同一些個看不清形狀的飛躥著的怪獸的巨眼。

  這一點告訴他不是夢。還有他身上那件僅剩兩顆鈕扣的兵團戰士的棉衣,也告訴他不是夢。

  這個夜晚不是夢。那十一年也不是夢。連是連在一塊兒的,卻都不是夢。沒有工作。沒有老婆。沒有孩子。雖然正是應該有工作有老婆有孩子的好年齡,卻他媽的一樣也沒有!「放開我!……」瘋子還在胡同裡像哨兵喝問口令似的吼叫,聲調有些發抖。

  大概那瘋子冷了吧?還是也和他一樣害怕?好冷的夜晚啊!他又渾身哆嗦了一下。

  9

  他真可憐那瘋子,也有點鄙視那瘋子。為什麼非要作踐自己不可呢?就是一輩子不許他離開北大荒,他姚守義也不會吞鉛塊,也不會用筷子戳穿自己的雙耳!這他媽的太沒出息了!北大荒畢竟他媽的不是地獄呀!就是返城淘廁所也幹——這是當年某些知青的想法,這是一種心理變態的想法。基於這種變態的想法,返城到後來對於某些知青已經不是動機,甚至也不是目的了。它簡直他媽的就演變成了一種信念,一種追求,一種理想了!仿佛只要返城了,他們一生之中最最主要最最重要的事情,不,事業,便算完成了!而返城後的命運,那時他們是根本不去想的。

  哥兒們,不知你們如今是否稱心如意了?他竟有些幸災樂禍地想。

  我姚守義返城,可不是為了淘廁所!

  忽然他又想到,聽人說一手推車大糞賣到農村去能值四五十塊!他媽的怎麼早就沒想到呢?四五十塊!他媽的幹嗎不淘大糞?!他進而想到,可能就在這天晚上,可能就在此時此刻,除了他姚守義不知會有多少返城待業知青也在動城市裡的公共廁所的念頭!四五十塊!這他媽的簡直就是一個光輝燦爛的念頭!這一帶附近有五六個公共廁所,一個廁所淘兩車,全掏遍了就是十幾車!六七百塊啊!一筆鉅款!天無絕人之路!現在需要的是行動!必要時今晚就開始!他甚至想到,應不應該在附近所有公共廁所裡都用粉筆預先寫下一行聲明——此廁所淘大糞權已歸姚守義所有。

  公共廁所刺激了他的膀胱。他早就憋著泡尿呢,於是像瞎子探路似的,摸著廁所的板牆一步步走了進去。

  六七百塊啊!

  他仿佛覺得自己衣兜裡已鼓鼓地裝著六七百塊錢了。

  他感到這個廁所對他簡直比他的家還親切!他真想喊他媽的一句——公共廁所萬歲!突然又來電了。

  胡同口電線杆子上的那盞路燈亮了,廁所裡的燈也亮了,幾幢樓房和幾排平房的燈全亮了。四周光明了一些。

  廁所裡,燈下釘著一塊牌子,上面歪歪扭扭地寫著兩行毛筆字——此公廁屬前進人民公社東風大隊幸福二小隊專掏,盜糞者罰款伍拾元!!!三個肥胖的驚嘆號表明了警告的嚴厲性。

  他注視著那塊牌子,好半天撒不出尿來……第二天,當父親上班了,弟弟上學了之後,姚守義才起床。

  他踩著鞋後跟下了地,也不先洗臉,也不先吃飯,彎腰將頭鑽到床底下,拖出一隻積滿塵土的不大的柳條箱來。

  他打開箱蓋,裡面是一堆破棉絮。他就翻起棉絮來,突然一隻老鼠躥出,逃向床底,嚇了他一大跳。

  母親已將昨晚穿的糖葫蘆裝進兩個水桶裡,進得屋來,欲待他吃罷早飯吩咐他給冰棍廠送去,見他翻東找西的樣子,沒好氣地說:「哎呀我的祖宗,你倒是在幹嗎呀你?!」

  「找書。」他又往床底下鑽。『這個家,表面看還算乾淨,還算規矩。床底下可就是另一個世界了:空瓶子破罐子缺口的罎子,掉跟的鞋,椅子的腿,漏了沒法修的痰盂,外加一捆麻袋片,幾塊派不上什麼大用場的木板……他記得這些沒用的東西他下鄉前就存在,這麼多年了母親分明還一樣也沒捨得扔掉,就是不見他要尋找的書。

  「書?什麼書呀?」母親好生奇怪。

  「就是我上中學時學過的那些課本!」他努力使身子也鑽進床底下去,競將雙層的鐵床拱動了一下。

  母親頓腳大聲叫道:「早就當廢紙賣了!你要拱倒床呀!」他絕望地從床底下退出身子,站起來瞪著母親說:「媽,你什麼破爛都捨不得扔捨不得賣,怎麼單單把我的課本都給賣了呢?我當年不是囑咐你要給我保留著嘛!」

  「當年,當年,當年你還說要紮根北大荒呢!誰成想你又返城了,快三十歲了,還要再回頭看中學課本?快洗臉吃飯,吃了飯把糖葫蘆送去,領兩桶山楂回來!」母親叨叨著,轉身走到外屋去掃地。

  他低頭瞧著打開的破柳條箱發呆。

  一片棉絮微微在動,他彎腰小心地掀開那片棉絮,見是幾隻還沒長毛的粉紅色的耗子崽,活像幾截剛被剁下來的、還帶著神經的,女人的保養得很嬌嫩的手指頭。

  他覺得一陣噁心,趕快又用那片肮髒的棉絮切斷了自己的視線。

  他突然對母親大為惱火。什麼破東爛西都留著,偏偏只把他的中學課本給賣了!他上學的時候,成績雖然不過在班裡屬中等,愛護課本卻是全班公認的。有一次老師還表揚過他,拿起他的課本,高舉著對全班同學說:「看看人家姚守義的課本,都到期末了,還跟新的差不多。這才是念書,不是啃書!」此後他便習慣了將自己每個學期的課本都保留起來,像一個人保留自己的立功獎狀;下鄉前他特意放在那柳條箱裡的。

  卻被母親給賣了,一冊都沒剩!

  「還不快到外屋來洗臉吃飯!」母親催促他。

  「媽,破棉花套子你放進柳條箱留著幹什麼?!」他狠狠踢了柳條箱一腳。柳條箱和破棉花套是同樣貨色,被踢凹了一處。

  「破棉花套子也比你那些課本有用!」母親在外屋用教導的口吻大聲說:「居家過日子,破東爛西值萬貫!那是我當媽的一片心,給你留的!」

  「給我留著幹什麼?給我續棉襖,還是給我續被褥?」他又踢了柳條筐一腳,又踢凹了一處。

  「唉……」母親在外屋歎了口氣,不無傷感地說:「我不是指望著你早點抱上孫子嘛!那棉套洗洗彈彈,給小孩續個屁股墊什麼的不是挺好的!」聽了母親的話,他覺得那破柳條箱裡,那片肮髒的棉絮之下所蓋著的,不是幾隻粉紅色的、女人嬌嫩的手指頭般的耗子崽,而是一個赤裸裸的、正在蠕動著小腿小胳膊的嬰孩。

  難道我姚守義要是有了兒子就用這類破爛東西作繈褓?他這一怒真非同小可!他用腳尖將柳條箱蓋挑起扣上,複加一腳,惡狠狠跺將下去,那玩藝兒就報銷了。

  母親聽到這番大響動,奔進裡屋,駭然道:「我的小祖宗!你要敗家呀!」

  「我就是要敗敗這個家,誰讓你把我的課本都給賣了!」當兒子的內心裡那種種憂煩愁怨,此時都變成氣惱,囂張地對自己的母親大發作起來。

  姚守義他是有點歇斯底里了!他一步跨到床頭,雙手握住上下床的支鐵,使足勁往後一拉,就將雙層鐵床從靠牆壁的地方拉開了兩尺多。床下那個對母親說來很重要的「倉庫」的「門」仿佛被敞開了。

  他無法控制住自己了,他要由著性子為了他的中學課本對母親實行報復。他的胸膛像一隻高壓鍋,而他那些中學課本不過是米粒。雖然是米粒,但它堵塞了高壓鍋的噴氣閥,所以他覺得自己的胸膛頃刻就要爆炸了。

  他擠到那兩尺多寬的牆壁與床之間的夾縫中去,彎下腰抓起一隻還帶有什麼商標的空瓶子,高高舉起,狠狠摔下。

  啪地一聲,瓶子粉碎。

  母親尖叫道:「你瘋啦?!」

  「我叫你留著!」又一隻空瓶子被摔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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