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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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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狠狠地在桌子底下朝姚守義腿上踢了一腳。 姚守義咧了咧嘴,暗中回敬了他一腳。 嚴曉東欠起身,將他的酒杯拿過去,說:「反正你是不情願來的,乾脆連酒也別喝了吧,陪我們坐會兒,盡點哥兒們情分。」 他尷尬極了,惱火極了,起身欲走。 嚴曉東正色道:「坐下!」口氣近於命令。 他只好坐下。 「你知道我們兩個有多麼後悔嗎?」嚴曉東紅著眼瞪著他問。 他搖頭,不理解這句話從何談起。 嚴曉東恨恨地說:「你小子他媽的還搖頭,自己做過的缺德事自己連想都不想,真沒人味!」 「我沒做過對不起朋友的事。」他伸過胳膊,將自己的酒杯又拿在手中,喝了一大口。 「可是你對不起她!對不起徐淑芳!她總歸是真心實意地愛一過你一場,你那麼報復她,缺德不缺德?我們兩個沒能勸你,反而成了你的幫閒,這種事兒他媽的准叫我們後悔一輩子!什麼時候想起來什麼時候會後悔!老實告訴你,你小子他媽的在我們倆心目中的形象算徹底玩完啦!」王志松注視著兩個朋友,一時怔怔地說不出話。 他心中痛苦地想:淑芳,淑芳,你在哪兒啊?你還能當的成別人的老婆麼?要是還能當成,就當吧!但願你能獲得點幸福!你遲早總歸是要當了一個什麼男人的老婆的。 你知道我雖報復了你,我的良心為此多麼內疚麼?幸虧你沒死啊,這是命運可憐你和我!一報還一報,就讓咱倆的情賬從此一筆勾銷吧!……他又喝了一大口酒。 嚴曉東還欲說什麼,姚守義舉杯道:「喝酒,喝酒!志松,你別信曉東的話,沒那麼嚴重。」 王志松惡狠狠地說:「以後你們再當著我的面提這件事,我就對你們不客氣。」 「再也不提了,再也不提了。」姚守義呷了一口酒,接著說,「男子漢大丈夫,做過的事絕不後悔!誰後悔誰是王八蛋!我返城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報復,所以我理解你。我弟弟對我說:『哥,你得幫我去報復!街頭有個壞小子,欺負過我。有次他和另外幾個壞小子,把我綁在樹上,和一隻野貓綁在一起。』我這才知道,他臉上的幾道疤是怎麼留下的。這他媽的是要影響到他將來找對象的!我問:『以前我探家時你怎麼不告訴我?』我弟說:『以前不敢告訴你,怕你找他算帳。你走後,他更欺負我!』我說:『如今你不必怕了,你哥返城了!這個仇你哥一定替你報!』晚上,我就讓我弟帶我去找那個壞小子。我拿了一根大棒,從外面一塊塊敲碎他家的玻璃,敲得一塊都不剩。然後,一腳踹開了他家的門。 那壞小子結婚了,已經和老婆孩子躺在被窩裡了。他一見我弟,立刻明白了,光著膀子坐起來,低聲下氣地說:『別嚇壞了我愛人和我孩子,你們容我穿上衣服,離開我家,隨便你們把我怎麼樣都行。』他老婆從床上撲下來跪在我跟前,只穿著短褲和內衣,抱住我的一條腿,渾身哆哆嗦嗦地說:『你們就饒了他吧!你們就饒了他吧!我知道他以前做過一些壞事,你們要報復,就報復我。要打,打我。 我替他挨著。』孩子嚇得哇哇哭,抱住那小子的脖子嚷叫:『爸,我怕,我怕呀!』那一時刻,我突然覺得,自己在一個女人和一個孩子面前,是多麼兇惡!那天夜裡真冷。西北風呼呼地從沒有了玻璃的窗口往屋裡灌,刮得牆上的畫和掛曆嘩啦嘩啦響。那一家三口凍得瑟瑟發抖,那女人的嘴唇都凍紫了。我手裡的棒子無論如何也舉不起來了,我一轉身走了出去。我弟跟出來,問我:『就這麼便宜他了?』我甩手給了我弟一耳光……」三個返城知青,各自注視著自己的酒杯。 6 嚴曉東又飲了一口酒,若有所思地說:「某些時候,我們被許多人認為做錯了什麼事,內心卻很坦然。另外一些時候,我們覺得所作所為天經地義,做過之後,良心卻會永遠不安。他媽的,人為什麼要有講良心的毛病呢?」王志松拿起酒杯,咕咚一口。 姚守義苦笑了一下,又說:「他媽的不談良心問題了。好人深談這個問題,也會懷疑自己不是好人了。咱們談別的。我今天早.晨去知青辦,他們問我有什麼特長。我一想,就我,初中還沒畢業就到北大荒去了,趕了十年大車,城市哪有大車讓我趕呀?我他媽的什麼特長也沒有哇!但又不甘心這麼回答,便說:『我唯一比別人做得好的事,是能認出自己寫的字。』你們倆知道,我寫那筆字,像老蟑爬的,別人還真挺難認。對方回答得也挺高:『回家給你爸爸媽媽重讀你寫的那些家信吧!大概他們因為看不懂,都給你保留著呢!』……他媽的我逗你倆笑,你倆幹嗎不笑一笑?」王志松勉強一笑,仿佛在行善。 嚴曉東朝姚守義伸出了一隻手,板著臉冷淡地說:「給錢。不給錢絕不笑。」 姚守義在嚴曉東手背上親呢地拍了一下,同情地說:「賣笑?到這地步了?」嚴曉東縮回手,歎口氣道:「賣笑要是果真能掙錢,老子何樂而不為呢?」突然舉起自己的酒杯,小半杯白酒一飲而盡。之後將酒杯朝桌上啪地一放,對姚守義說:「再給我來二兩。」 姚守義就從破棉襖衣兜裡往外掏錢,掏出兩把毛票和鋼崩兒,放在桌上,細數起來。數完,笑了,高興地說:「咱倆可以每人再添二兩,還剩一毛七分錢。」 嚴曉東聳了一下肩膀,遺憾地說:「要是再能添一盤花生米就更帶勁兒了。」 姚守義說:「興許你的願望還真能得到滿足。」脫下破棉襖,仔仔細細地捏襖邊兒,口中喃喃自語,「這裡有,這裡也有,這裡還有……今天我他媽的可發了!」將棉襖底邊撕開一條,伸進只手去掏,掏出了一把鋼崩兒放在桌上,對嚴曉東說:「數數,還有呢。」 嚴曉東欣喜異常,就數。 「我這棉襖破,兜也破。破雖破,可掉不到馬路上去。」姚守義說著,又掏出了一把鋼崩兒放在桌上。 嚴曉東接著數,數完,笑道:「全算上,六毛二,夠添盤花生米了!」王志松默默瞧著他倆。 這時,那個穿呢大衣的年輕女人吃完了麵條,站起身走過來,問王志松:「你是十九中畢業的吧?」王志松抬起頭,疑惑地看著她。 「十九中當年的冰球隊長,沒錯吧?」她的目光一直大膽地注視在他臉上。 王志松更加疑惑,說:「可我並不認識你。」 「還記得吳茵這個名字嗎?」她那語調,仿佛一位極富耐心的醫生在啟發一個失去了記憶的人。 王志松不由得站了起來。 吳茵——這是保留在他頭腦中的為數不多的幾個人的名字之一。 哪一個男人能忘記自己中學時代同桌女同學的名字呢?她們對他們來說,意味著「年輪」。 他望著她,努力回憶著她從前俏麗、活潑而任性的模樣,想要使自己的記憶與眼前的她達到某種複合,卻不能夠。 眼睛…… 從前她那雙眼睛充滿富於幻想的青春的神采和魅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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