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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趁別人不注意的時候,他暗暗拿起一塊帶釘子的木板,咬咬牙往自己手背狠擊一下……至今疤痕猶在。

  「小子們,好好念書吧!」他心裡說,「你們他媽的算趕上好運了,不必像老子這麼傻,自己用釘子往手背上來一下了!」他很遺憾沒有窺望到坐在自己那座位上的是個男學生還是個女學生,也因為沒有再窺望到那位女教師一眼而感到有些惋惜。

  他走出教學樓時,鄭重地對老校工說:「請代我向全體老師問好!」老校工十分不耐煩地敷衍他:「行行行,快走吧!快走吧!」怎麼連我王志松也不記得了呢?他十分沮喪。

  支撐陽臺的水泥柱,一新一舊。

  他扶著那根新水泥柱,又憶起了當年發生的一幕:他們學校的一個紅衛兵組織,是「捍聯總」中學支隊的一個據點。製造坦克的軍工廠的『炮轟派』要拔掉這個據點,出動兩輛坦克開進了校園。

  也許這僅只是一次威脅行動而已。一個臨危不懼的女「捍聯總」從陽臺上投下一枚燃燒瓶,使一輛坦克起火。兩輛坦克撤退時,撞倒了一根水泥柱,碾平了校門旁小小的修理鐘錶的鋪子……他永遠也忘不了,一個少女怎樣撲在那修理鐘錶的老頭的屍體上,哭喊著:「爺爺,爺爺,你死得好慘啊!你死了撇下我可怎麼辦啊!……」那一天離開學校,直至到北大荒去,他再也沒有跨入過學校。

  這件事在他頭腦中造成的強烈印象太刺激太難以抹去了。正因為這一點,十一年中,他每次探家,從校門前經過,也不願進入學校看看。學校的牌子白底黑字,但在他看來那上面是有血的。他甚至不願向別人承認他曾是這所學校的學生。

  對於曾是這所學校的女「捍聯總」們,他一概冷漠待之。使她們大惑不解,不明白他這個當年的「散兵游勇」,何以會對「捍聯總」抱那麼深的派性敵對情緒。

  下課鈴聲突然響了。

  他匆匆朝校外走去。

  他不願被如今母校的學生們用猜疑的眼光注視……在那個被坦克碾平的鐘錶鋪的原址,蓋起了一所小房。小房的窗玻璃上寫著「染髮」、「理髮」四個字,是用紅油漆寫的。

  他看了一眼,立刻轉身。

  一隻手從後邊搭在他肩上。

  他回頭見是同連的返城知青、好朋友嚴曉東和姚守義。

  4

  「沒想到我們會在這兒碰見你!」嚴曉東仿佛和他三年五載沒見面,上上下下打量他,似乎要從他身上看出什麼明顯的變化。

  姚守義問:「你到學校裡去了吧?」

  「沒去。去幹什麼?」他矢口否認。

  有什麼必要否認呢?他暗問自己,覺得自己的心理太有點古怪了。怕他們瞧出自己在莫名其妙地撒謊,犯什麼猜疑,又補充了一句:「我是閒逛才逛到這兒的。」

  嚴曉東意味深長地說:「閒逛可是一門難掌握的藝術啊,我倆也正實踐呐!」姚守義將一塊碎磚用鞋尖挑起來,一腿甩到馬路對面的人行道上,說:「我倆本想到學校裡去看看,可走到這兒,忽然又都覺得怪沒意思的,不想進去了!」嚴曉東說:「志松,你還記得嗎?有年割麥子,咱倆累得半死不活的,躺在麥堆上,我問你在想什麼,你回答我:『要是有那麼十幾天,哪怕幾天,可以什麼事都不做,那真叫幸福!』如今你的話應驗了,我們已經三個半月無所事事了,他媽的我可一點也不覺得幸福!」姚守義幸災樂禍地嘿嘿笑道:「幸福?幸福是鞋趿拉,穿慣了的人才覺著那玩藝兒舒服!」嚴曉東聳了一下肩膀,忽然提議,「咱們三個看電影去吧?」姚守義不動聲色地問:「你身上有多少錢?」

  「夠買三張電影票的就是!」嚴曉東掏出錢包,炫耀地在手上掂了掂,「到紅少年電影院去看怎麼樣?」錢包是用牛皮紙疊的。

  王志松絲毫沒有想看電影的心思,為了不掃嚴曉東的興,裝出非常樂意的樣子問:「演什麼啊?」嚴曉東道:「管它演什麼呢,消磨掉一個半小時的時間唄!我們看電影,讓我們的靈魂從肚子裡爬出來在黑暗中活動活動嘛!」

  「你怎麼知道靈魂是在肚子裡?」姚守義認真地問。

  「靈魂不過就是一口氣嘛,不悶在肚子裡能在哪兒?在腳後跟上?」嚴曉東繼續掂著錢包,預備展開一場辯論的樣子。

  姚守義趁他不防,掠過錢包,一本正經地說:「我的靈魂可是個經常借酒澆愁的東西!」打開錢包一看,撇了撇嘴,「連張整塊的都沒有,還不如我闊呢!」說著,將錢包裡的毛票鋼崩一把全部抓出來,揣進自己衣兜,隨手將錢包塞進身旁的垃圾筒,「窮光蛋的錢包最好是放在這類保險箱裡!」

  「你幹什麼你!」嚴曉東生氣地將姚守義推開,胳膊伸進垃圾筒去掏,一邊說,「還留著坑小偷呢!」姚守義抱著膀子,撇嘴瞧著他說:「你小子真是缺德到家了!」嚴曉東掏了半天也沒能掏出自己的錢包,卻掏了一手肮髒,先狠狠踢了垃圾筒一腳,後在樹幹上反復蹭手。

  姚守義哈哈大笑起來。

  王志松也忍不住笑了。

  他本想告訴他們,他已經有工作了。但看出他們分明並不真正開心,覺得這時候告訴了他們,是再愚蠢不過的,便打消了念頭,說:「我不跟你們一塊兒去,我已經出來好長時間了。而且,從今天起,我要戒酒了。」

  姚守義止住笑,皺著眉問:「向什麼人發過誓了嗎?」他搖了搖頭,挺嚴肅地回答:「向我自己發了誓。'『姚守義作戲般地長長舒了口氣,在他肩上重重拍一下,嘲諷地說:「那你就大可不必裝出這麼一副嚴肅的樣子囉!一個人向自己發誓,不過是為自己創造違背誓言的機會而已。」

  他堅持地說:「我可.是認真的。」

  「但你沒有同時讓你的朋友養成尊重你誓言的習慣啊,這可是你考慮不周了!」姚守義說著,翻起他的衣兜來。四個兜都翻遍了,卻只翻出兩塊多錢,顯出有些失望的樣子看著他,慢悠悠地說:「現在你維護自己的誓言也來得及,需不需要再還給你五分錢乘車?」嚴曉東聞了聞自己那只不幸的手,說:「王志松,你他媽的以後要還我一個錢包啊!那天你充闊佬,把我倆的錢包也搭上了,沒這麼坑人的!」姚守義說:「別翻小腸!老娘們才翻小腸。你不是還喝了喜酒麼?」嚴曉東用吃了大虧的口吻說:「可咱倆不能白替他抬花圈滿市遊行吧!」王志松默默聽著而已。

  姚守義又說:「得了得了,找個地方喝幾兩去!」於是他們左邊一個,右邊一個,把王志松半拖半架地劫持走了。

  他們走到市場區,走過了幾家飯店,對那幾家飯店,有名氣的字號和高等的門面望而卻步,沒有進去。最後來到了一個街角上的小小的飯館,互相看看,站住了。

  「就這裡啦!『香得來』,牌號起的不錯。」姚守義抬頭望著小飯館字體拙劣的牌子,用作出什麼重大決策的語調說。

  「香得來阿拉肚皮咕咕響!」嚴曉東率先大搖大擺地走將進去。

  「請吧,返城盟友!」姚守義對王志松姿態優雅地說。

  王志松只好不歡不快地跟隨在嚴曉東身後。

  這三個返城知青夥伴都走入這個小飯館後,站在門口環視了一番,佔據了牆角一個杯盤狼藉的無人的小桌。

  小飯館裡十分肮髒,空氣污濁。已有六個醉意醺醺的小夥子,仍圍著一張桌子高叫怪嚷地猜拳行令。

  嚴曉東看了他們一眼,說:「這裡還怪熱鬧的啊!」姚守義卻瞅著王志松問:「你怎麼不高興?是不是覺得跟我們到這兒來喝酒辱沒了你的身份?」王志松勉強笑笑,說:「你幹嗎總挖苦我?」姚守義說:「你讓我瞧著彆扭。一塊兒喝酒嘛,你那麼一副嘴臉多讓人覺著掃興!」將兜裡的錢一古腦兒全掏出來,攤在桌子上數,數完了,瞧著那堆毛票鋼崩兒,像個闊少似的說,「加上我自己的,一共是四塊九毛七,今天咱們全開銷了!」一個二十多歲的穿件油膩工作服的服務員姑娘,斜倚著小櫃檯,目光從眼角注視著他們。

  嚴曉東大聲對她說:「同志,你過來擦擦桌子行不行?」她拎著抹布,像拎著條黑魚似的,一扭一晃地走過去,將髒杯子髒碗推到小桌的一端,在半個桌面上胡亂地用抹布滾沾了幾下,便一聲不響地站到一旁,毫無熱情地期待他們點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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