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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第六章

  1

  那個嬰兒,這時剛剛被喂飽了奶,正躺在王志松家炕上安適地熟睡著。他睡得非常香甜,不時地吮著小嘴唇,不時地微笑著。

  王大娘在做針線活。志松的妹妹小珍,伏在孩子身旁,不眨眼地瞧著那孩子可愛的睡態。

  「媽,您看呀,他睡著了還笑呢!」小珍快活地說。孩子給這少女增添了許多新鮮的樂趣。

  母親沒吱聲。

  「媽,您為啥不喜歡他啊?」小珍爬起身,推了母親的肩頭一下,說,「因為不是您親孫子,是我哥替別人撫養的,您就不喜歡哇?」母親仍沒吱聲。

  小珍摟著母親的肩膀,撒嬌地問:「媽,你怎麼又不高興啦?」

  「媽沒不高興……」母親歎了口氣,「快寫作業去吧,別跟媽撒嬌了,都十五六的姑娘了!」停了手,自言自語,「也不知你哥哥和你淑芳姐的關係咋樣了……」小珍從母親身邊離開,走到桌旁坐下,剛拿起筆來,忍不住扭頭對母親譴責道:「咋樣了?不吹才怪呢!還不是因為您,總對我淑芳姐那麼不冷不熱的!」母親又歎了口氣,也自責道:「想來想去,是因為媽不好哇!

  可那時,媽一心希望的是你哥返城啊!家裡連個劈硬柴的人都沒有,媽這日子過得為難啊!再說,淑芳這姑娘到底能不能成了媽的兒媳婦,媽心裡也沒個數啊!生怕你哥哥是白白地把返城的機會讓給了人家……」

  「所以我淑芳姐以前每次一來,您就冷下臉,連句親熱話也沒有!現在我哥哥返城了,您身邊有個兒子了,又想要個兒媳婦了?晚嘍!我哥打著燈籠再也找不到我淑芳姐這麼好的媳婦嘍!」小珍用十分替哥哥惋惜的語調說。

  「你哥哥嘴上不說,心裡還不怨媽一輩子啊?」母親後悔得傷心了,放下手中的針線活,撩起衣襟拭眼角。

  「媽,我胡亂說著玩呢,您別當真,我看我淑芳姐是知情知義的人,絕不會因為您以前對她不好,就把我哥哥甩了……」小珍放下筆,又趕緊走過來,坐在母親身旁勸慰母親。

  這時,街道主任敲了幾下門走進來。

  「是主任啊,快坐吧,有事兒?」母親連忙起身讓座,隨後吩咐小珍,「給你大媽倒杯水。」

  「別倒,我不喝。」主任擺擺手,又是訴苦又是自我表功地說,「唉,這些日子啊可把我忙壞了呢!光咱們這一片呀,返城知青就七八十,又是落戶哇,又得登記找工作哇,又是挨家挨戶地慰問慰問哇,又是……什麼什麼的!……」母親說:「主任,可不是夠您辛苦的嘛!當年,您挨家挨戶動員他們下去,如今又是挨家挨戶登記給他們找工作。這些年您可就是沒清閒過呢!」

  「嗨!」主任拍了一下炕沿,說,「別提當年了!提當年我心中有愧呀!有些夠條件留城的,也叫我給逼走了,這些孩子們如今說不定心裡多恨我呢!可當年我也是沒辦法呀,毛主席他老人家一個號召,全國一片紅,我們當街道幹部的,不積極鞍前馬後動員行嘛!你們家志松沒背後罵過我呀?……」

  「他可沒有!」母親立刻替自己的兒子擔保。

  「就是罵了,您也不能告訴我呀!」主任笑了,收斂笑容後,目光落在孩子身上,說:「小珍,你出去玩會兒,我和你媽說幾句話。」

  小珍不高興地噘起了嘴:「我不!外邊挺冷的。我知道你們要說這孩子,這孩子又不是金的銀的,難道會是我哥偷來搶來的不成?你們說吧,我堵上耳朵不聽就是了唄!反正我不出去挨凍!」母親瞪了她一眼,訓斥道:「別跟你大媽說話這麼沒禮貌,快出去!」小珍哼了一聲,不情願地出去了。

  主任這才看著母親說:「志松他媽,什麼事兒呢?是這麼回事兒!派出所負責落戶口的人呀,今天又把我傳去了,說你們家志松的戶口哇,還不能落……」

  「不能落?」母親急了,「別人能落,為什麼志松不能落?他的返城手續不全?」

  「您先別急嘛!」主任離開椅子,坐到炕沿上,和母親之間隔著那孩子,挺神秘地說:「是因為這孩子呀!人家問志松,他到底結沒結過婚,他說沒有。那麼人家當然就要問這孩子是哪來的啦,他說是替別人撫養的。人家又問孩子叫什麼名字呀,他支支吾吾地答不上來,還要以父子關係跟這孩子同時落戶!撫養,也得有個什麼手續呀,人家再追問這孩子的父母都叫什麼名字,在哪兒工作,為什麼要他撫養這孩子,他都說不出個四五六來,還嫌人家追問得多了,對人家發脾氣。志松這孩子小時候可沒什麼脾氣呀,怎麼返城回來變得脾氣大極了呢?人家也生氣了,說不弄清楚這孩子的來歷,連他自己的戶口也不給落!」母親一時發起怔來。

  主任瞅著那孩子,心直口快地說:「我看呀,這孩子八成就是你們志松自己的!您瞧瞧,臉盤多像他,還有那高鼻樑!這幾年,上山下鄉的知青中,沒結婚就生下了孩子的不少,也算不了什麼太丟人的事兒。志松要是捨不得這孩子呢,就該對人家客氣著點,我再替他通融幾句,寫個書面兒檢討什麼的,也就一塊落上了!志松他要是捨得了這孩子呢,我倒有個主意,不算兩全其美吧,也算個好主意。前街老張兩口子,結婚五年多了,想要孩子都快想急眼了,卻整不出個孩子,我看這孩子長得怪體面的,莫如趁不懂事兒送給了他們。

  當然不能白給的,五百六百的他們還拿得出。你們家正在困難的關頭,也能接濟一陣子。再者,志松拖累個孩子,將來找對象都麻煩!……」母親怔怔沉默許久,低聲說:「這,我可做不了主,得跟志松商量商量……」王志松走出鐵路局粉刷成米黃色的三層大樓,覺得陽光是那麼明媚,天空是那麼蔚藍,每一個行人都是那麼可親可愛。他那顆返城後一直無著無落的心,第一天感到多少安定了些。

  他大步走著,舒暢地呼吸著初春潮濕的空氣。體驗著一個即將有了工作的人那種感激生活的心情。

  馬路上的雪,這幾天開始化了,露出了柏油路面。培在人行道兩旁樹根下的雪還沒化盡,但也在溫暖陽光的照耀下往泥土裡滲透著。樹枝已不再是光禿禿的,開始生長出無數的小芽苞兒。第一場春雨之後,樹木就會掛滿嫩綠的小葉了。

  還是春天比冬天好,他一邊走一邊這麼想。在返城的最初日子裡,對於城市的那種種憤怒,像關在籠子裡東撲西撞的鳥兒,被打開籠門放飛了。

  鐵路局的領導對他很不錯,挺親熱。他們答應了他的請求,批准他以接班的名義到鐵路來工作。幾天後,他就可以穿上一身嶄新的藍色的鐵路工作服了。終於在這三百多萬人口的城市中佔據了一個點,而且這麼快這麼順利!他完全沒有想到。

  「要接父母班的人很多啊,光鐵路系統,少說也有兩三萬!許多當父母的為了早點讓返城待業的孩子有個工作,不到五十歲就打報告申請退休哇!能都照顧嗎?一下子減少了兩三萬老工人,增加兩三萬沒有工作經驗的年輕人,我們可下不了這個決心啊!不過你例外,因為你父親是烈士。」

  鐵路局的領導對他說的這一番話,更加使他感到自己在二十幾萬返城知青中是很幸運的一個。

  那位領導還帶領他去參觀了鐵路工人事蹟展覽館。父親放大了的遺像懸掛在那裡。父親是一名老鐵路扳道工,兩年多以前父親用自己的生命避免了一次鐵路事故,被火車軋為三段……「兒子,要孝敬你媽,要疼你妹妹。」

  父親從相框中陰鬱地望著他。他仿佛聽到了父親在對他叮囑。

  時間剛過中午,他不餓。也不願這麼早回家去。他想在這座城市裡到處走走,到處看看,他不屬￿這座城市整整十一年了。它對他來說是那麼熟悉,可又有許多地方令他感到非常陌生。他有種強烈的欲望,想尋找到什麼。尋找什麼呢?他一點也不清楚,一點也不明確,但心裡確確實實存在著那麼一種欲望。也許只是想要在現實中對比一下記憶中長久保留的某些事情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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