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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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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那個溫柔的聲音在繼續悄悄對她耳語:「跳哇,跳哇,來,我陪你一塊兒再跳一次……」又有一隻手在背後將她推向鐵路橋欄。 「跳哇,跳哇,我們手牽著手再來一次。」溫柔的悄悄的耳語似乎在耐心地哄勸她。她恍然聽出這聲音像「豆芽菜」的聲音,而她卻看到了「豆芽菜」出現在橋下的馬路上,不是臉朝下蜷臥著,而是臉朝上仰躺著,對她作出一種怪異的笑。一張模糊的蒼白的臉,一種不可理喻的怪異而陰險的笑。她覺得身後也有一個「豆芽菜」,一手牽著她的手,一手在向前推她。那看不見而又似乎存在的手,不再溫柔,變得如冰一樣涼……她毛骨悚然,尖叫一聲:「不!……」猛地轉過身,用力甩了一下那只仿佛被牽住的手。 面前卻沒有人。 「我怕死,我不死!……」她在心裡對自己說,飛快地從鐵路橋上奔跑下去……就在那一天深夜,生活將她推到了郭家兄弟門前,逼迫她敲他們的家門。 郭立強披著衣服打開了門,在朦朧的月光下看了她半天,竟沒認出她來,疑惑地問:「你找誰啊?」 「找你……」她用呆滯的目光望著他。 「是你?」他認出她了,追問,「你從哪兒來?你出了什麼事?……」她雙唇顫抖著,顫抖著,經久才嗚咽地擠出一句話:「我無家可歸了!你要是可憐我,就……娶了我吧!……」 「姑娘,你也吃了飯再走唄?」老年婦女端著碗對她說。 「你沒飯票了吧?我給你?」女幹部坐在自己的床上,咽下一口飯,瞧著她友好地問。 「吃吧,吃過飯咱倆一塊兒走。有車來接我,可以讓你搭一段。」那姑娘也對她這麼說。 她的頭從手臂上緩緩抬起,木然地一一望著她們,望著端在她們手中的碗。 她們競吃的都是豆芽菜。鵝黃色的豆芽,涼粉似的半透明的長長的芽尾,覆蓋在米飯上。 她耳畔響起了小時候和女孩子玩拍手心遊戲時唱的順口溜:賽、賽、賽,大米乾飯炒豆芽,好吃不好拿,拿了變成個癩蛤蟆,吃了粘你的牙……在她呆滯的眼中,她們碗裡的豆芽菜,仿佛都變成了紅色的,仿佛是用血漿炒的。 她們都很愛吃豆芽菜。 她們都吃得津津有味。 她呆呆地瞪著買了兩份豆芽菜的姑娘,姑娘食欲很佳地吃著。 她恍惚地覺得那張臉隱失了,只見兩片塗了口紅的嘴唇在動,只聽到一陣細細咀嚼的聲音。這聲音愈來愈響,仿佛有一台巨大的機械正在隆隆轟鳴……她哇地一聲嘔吐了。 她們都停止了吃飯,愕然地望著她。 「真討厭!」姑娘立刻端著碗走到病房外去了。 女幹部將碗放在桌子上,走到她跟前輕輕捶她的背,一邊問:「我還是去替你把醫生找來吧?」 「不……」她又嘔吐起來。 她伏在病床上,用一隻手緊緊地捂住自己的嘴。 女幹部一聲不響地走到門旁拿起笤帚,替她打掃地上的肮髒,之後又用拖把拖了一遍。 噁心的感覺終於過去了。她出了一頭汗,體虛力弱地直起身,歉意地看著女幹部說:「真對不起,將你的鞋都吐髒了,還讓你替我……」女幹部寬厚地笑了一下。 女幹部出去洗了手回來,見她還那麼呆呆地站著,說:「姑娘,一個人想死還不容易嗎?有時候要活下去可並不容易。你這麼年輕,別急著選擇那條很容易的路啊!雖然我不知道你究竟為什麼,但我看你還是個好姑娘,才覺得有必要分別時勸你幾句,聽不聽在你自己了!」她兩眼噙著淚,垂頭答道:「我聽……」護士又出現在門口,也不走人,伸長胳膊將一個布包朝她一遞:「拿去,你愛人昨天送來的。」 她默默將布包接過來,心中明白裡麵包的是她的衣物。 她低聲問:「他,知道我今天要出院麼?」 「知道,昨天醫院就通知他了。他預先替你辦好了出院手續。」 小護士說完就走了。 他知道,但不來接我,還把我的衣物都送來了,難道他也不要我了?……她剛強地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感情,不使自己哭出來。 她留戀地回頭朝自己躺了十幾天的那張病床看一眼,腳步緩慢地走了。 她失血很多,雖然輸過血,身體還是很虛弱。她腳步飄浮地支撐著走到醫院大門口,感到一陣頭暈,扶住了鐵門。 傳達室裡走出一個老頭,走到她跟前,關心地問:「姑娘,剛出院的?」她輕輕「嗯」了一聲。 「看你這樣走不了多遠啊,怎麼家中也不來個人接你?」 「家……很近……」她喃喃地說。 家?……我的家在哪兒啊?…… 他分明不再承認我是他的妻子了…… 但是我必須回到他那裡去。一定要再見到他一面,向他解釋這一切,請求他的寬誰……志松,志松,你恨我吧!你永遠地恨我吧!我不怕被你恨!我什麼都不在乎了!她雙手放開鐵門,挺起腰,倔強地對那個老頭說:「我能走回家去!」她走到她所熟悉的大院門外,不由得站住了。大門上,雙喜字已經被風撕扯得殘缺不全,只有「口」還是完整的。幾個中午去上學的孩子,背著書包從院裡跑出來,看見她,都驟然立定,一雙雙單純的眼睛向她投注著頗為嚴肅的目光,好像幾隻小鵪鶉圍住一隻喪失了羽冠的鳳鳥在進行研究。 一個孩子突然大唱一句:「這個女人不尋常……」撒腿跑了。 「這個女人不尋常……」其餘的孩子也跟著唱起來,一哄而去。 她在郭氏兄弟家門前佇立了許久。要敲開這個門,需要比走進這個院子大得多的勇氣。她站在這個門前才感覺到,自己一路都在聚集的勇氣竟是多麼渺小!這個傾斜的小門對她來說如同一座山,使她懷疑推開它簡直是不可能的。 「徐淑芳,你不進入這所小房你再無歸宿!」她嚴厲地警告自己,同時舉起了一隻手。 「不,你不必敲門!因為你是回到了自己的家!你是一個妻子,你是一個嫂子,無論法律還是道德都無權否認這一點!……」一個聲音理直氣壯地鼓勵她,是她自己的靈魂在對她說話。 於是她推開門邁了進去,她那樣子就像一個主婦從市場上買了東西回到家裡那麼從容。 可是她卻沒敢把自尊心帶進屋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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