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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喝點?喝起來你們就不是喝點了!都喝得醉醺醺的,下午那三車皮煤靠誰卸?」他從「豆芽菜」手中奪下酒瓶子,要拋到車皮外去。

  「別……」她攔住了他,替「豆芽菜」請求,「既然買來了,就讓他們喝點吧,我把著酒瓶子還不行嗎?」在卸光了煤的空車皮裡,她和他們圍坐著喝起酒來。沒有什麼可以當杯,就都對著瓶嘴喝。雖然酒瓶子控制在她手裡,但最後一瓶酒還是被喝光了。

  他也喝了。她也喝了。

  下午大家帶著醉意卸光了三車皮煤。

  第二天,「豆芽菜」沒來幹活。

  第三天,「豆芽菜」也沒來幹活。

  第四天,「豆芽菜」來了,光幹活,不說話;別人休息,他還幹。

  奪下他的大板鍬讓他休息,他就呆呆地坐在煤上,兩眼發直。

  大家逼著他說出到底有什麼心事。

  他才不得不告訴大家,他已經報名下鄉了。

  她問:「將你父母迫害死的人查出來了?」

  「豆芽菜」沉默許久,才古怪地向她笑著回答:「已經正法了。」

  「那,咱們替他買點什麼東西吧?在一塊兒幹了這麼多日子的活,應該有點表示對不對?」她徵詢地望著大家。

  大家紛紛點頭。

  「豆芽菜」卻說:「你們的心意我領了,不必替我買什麼東西,下鄉應該準備的東西,我都準備齊全了。」

  下午三點多,卸完了煤。

  大家正要分手時,三輛公安局的摩托開來,在鐵道旁急急刹住。大家都感到有些意外,「豆芽菜」卻跳下車皮,在兩條鐵軌之間逃跑。

  幾名公安人員猛追。

  大家怔怔地望著「豆芽菜」逃到了鐵路橋上,回頭看看,猶豫一下,翻躍橋攔跳了下去。

  橋下是一條大馬路。他們朝馬路跑去。

  等他們跑到時,馬路上已經圍了一圈人,一輛卡車停在人們中間。

  她擠入人群,看到了臉朝下臥在馬路上的「豆芽菜」,看到了鮮血……那是她生平第一次看到被汽車軋死的人。

  她離開了那條馬路很遠很遠,才發覺自己是被他攙著在走。

  她兩腿發軟,一步也走不動了。她不得不扶住路旁的一棵大樹,嘔吐不止,最後連膽汁都吐出來了……第二天,她來幹活的時候,只見到了他,另外三個夥伴都沒來。

  他說:「他們再也不會來了。」

  她茫然地瞧著他。

  他沉默了一會兒,又說:「從今天起,我也不幹了。」

  她目不轉睛地瞧了他許久,失落地轉過身,一步步走了。

  「等一下。」他叫住她,大步走到她身旁,注視著她說,「一塊兒幹了半個多月的活,還沒問過你的名字,可以告訴我嗎?」她低聲將自己的名字告訴了他。

  「我叫郭立強。」他說,「這紙條上寫著我家的住址,以後有什麼需要我幫助你的,就去找我吧!」說罷,將紙條塞到她手裡,頭也不回地走了。

  她掙到了八十多元錢。那一天吃晚飯的時候,她將錢全部交給了繼母,自己連一元錢也沒留下。

  一個星期後,妹妹出嫁了。

  當妹妹在兩個伴娘的陪伴下,走出家門,就要鑽進小汽車裡的時候,回頭看了一次。

  她不知妹妹是回頭看她還是看繼母,但她卻趕緊對妹妹作出祝福的笑臉。

  妹妹走到了她跟前。

  妹妹突然張開雙臂摟抱住她的脖子,將臉貼在她的臉上,很動感情地說:「姐,謝謝你幫我的那兩筆錢啊!我……太不懂事,性格也不好,我對你說過的那些無情無義的話,你可千萬別記在心裡呀!……」說著,妹妹就哭了。

  她也哭了。

  「哎呀呀,得啦得啦,你自己的喜日子,哭個什麼勁呀!你捨不得離開別人,就是捨得離開自己的親媽是不是?」繼母大聲說著,分開她們,將妹妹推進了小汽車。隨後,自己也鑽進了小汽車。

  她孤零零地站在家門口,望著小汽車開走了。

  繼母沒說讓她參加妹妹的婚禮。

  從那一天晚上起,家中只剩下了她和繼母。

  6

  女人天生是女人的夥伴——這句名人的哲言是多麼錯誤!一個正常的女人其實永遠希望並需要與一個正常的男人為伴。而一個正常的女人不得不和一個不正常的女人生活在一起,那真是天大的不幸。

  繼母當然認為自己是正常的,並且至少找出了十條理由認為她是不正常的。

  繼母不需要她。四十八歲的繼母仍希望能與一個五十來歲的強壯男人第三次結婚。

  在沒有找到這樣一個男人之前便養了一隻貓,在養了一隻貓之後更加覺得她多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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