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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他們像在戰場上殊死搏鬥的敵人似的,立刻扭打在一起。打了半天,難解難分,誰都沒占什麼便宜。

  王志松是在讓著他。他完全可以將對方打倒在地,打得對方一時半會兒爬不起來。但他不願那樣。

  如果我是他,我也肯定會像他一樣,找到一個什麼人頭上打這一架——這種想法從一開始就盤繞在他頭腦中,擺脫不開。他認為自己的報復無可指責,對方來向自己報復也無可指責,他和對方都是在履行什麼。這種履行都不是目的,也不能稱之為手段,一種行為而已,一種有血性的男人們必然的行動。昨天自己有理,今天對方有理,所以他不忍傷害對方。昨天對方的哥哥表現出甚至可以說是高貴的讓步,今天他要向對方表現出同等的讓步。

  郭立偉一開始並不想動刀。而當他明白自己只靠拳頭不可能擊倒對方,想動刀的時候,刀早已掉落在雪地上了。對方卻沒有發現。

  他又一次向對方撲去,碎石子被他蹬得滾動了一片,沒遭到王志松還擊,便絆倒了。他趁機從地上抓起匕首。

  他嗖地將匕首拔出鞘,像頭兇猛的獒犬似的,直朝王志松刺。

  7

  王志松機敏地閃過,順勢擒住了他的腕子,拼力一扭,匕首落地。

  這個返城知青激怒了。

  他狠狠一拳朝復仇者當面打去,對方後退數步,還是站立不穩,倒下了。

  對方剛欲爬起來,他躍到對方跟前,擊出了更猛更狠的第二拳。

  第三拳,第四拳,第五拳,第六拳,……他雙拳左右開弓,如同一個拳擊運動員,將對方的頭當成了練拳的沙袋。

  對方雙手撐在雪地上,又作了一次掙扎,站不起來了。

  對方的頭慢慢抬起。王志松吃了一驚。

  一張鮮血橫流的臉!

  王志松喘息著,面對自己雙拳「創造」的「傑作」,像一個孩子面對自己糊塗亂抹成的一幅可怕圖畫,目瞪口呆,對自己的恐懼超過了對鮮血的恐懼。

  我怎麼這樣狠?!……

  他的雙拳依然緊握著,卻開始不能控制地發抖了。

  在那張鮮血橫流的臉上,一雙不甘屈服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瞪著他。

  他心間一陣悸顫。

  「我不能被你殺死!……」他望著那張臉喊叫道,「我不能被你殺死!我死了,我母親和我妹妹,還有那孩子,他們怎麼辦?!他們如何生活下去?!你這個混蛋!……」那雙眼睛仍舊那樣地瞪著他。

  「你不是要復仇嗎?你他媽的捅我一刀吧!我可以站著不動,挨你一刀!但你不能殺死我!……」他繼續喊叫,並轉過了身去,「你這個混蛋!你他媽的捅啊!你復仇吧!你流了多少血,我用多少血還你!……」他身後一點聲息也沒有。他想像著對方正悄悄爬起來,緊握那把匕首,向自己一步步走近。

  他一動也未動。

  「慢!……」他憤恨地高叫道,「你得讓我把我要說的話說出來!那個和你哥哥結婚的姑娘,曾和我在北大荒相愛了整整四年!我的父親是鐵路上的一名扳道工,三年前被火車軋死了。我父親的單位,為了照顧我們的家庭生活,替我辦理了返城手續。可是我沒返城,我讓她頂替我的名義返城了。因為她當時得了嚴重的肝病,我怕她會病死在北大荒。離別的時候,我要求她等我三年。三年後,我仍無返城的希望,她可以與別人結婚。她答應了。

  我們彼此立下了誓言:三年內,誰背叛了我們的愛情,另一方,將在對方的婚禮上送去一架花圈,表明我們愛情的死亡,也是對背叛愛情的一方的懲罰!我為她留在北大荒!我心中只有她一個姑娘,我拒絕過三個姑娘真誠的求愛,我幾乎天天做夢都在想她!別人嘲笑我,說我想她快得了精神病。我日日夜夜盼望著有一天能夠返城,和她結婚,作一個無比愛自己妻子的丈夫。可是如今我返城了,她競和你的哥哥結婚了!我們分別才兩年多她就變了心!我恨她!……」他胸膛裡一股風暴在呼嘯,他還有許多話要說,但他什麼話也不想說了。

  他期待著背後挨一刀。

  卻經久沒感覺到什麼。

  「你他媽的捅吧!……」他忍耐不住,猛地轉過了身。

  對方已不知何時走掉了。

  雪地上留下一行腳印,還有那把匕首。

  一列載著圓木的火車馳過。

  他從地上抓起匕首,發洩地朝火車拋去。匕首紮在圓木上,被火車帶走了。

  車頭噴出的霧氣,將他籠罩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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