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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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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一幢別墅式小樓。樓上一個十四平米的房間,屋頂很高,給人的空間感大於它的實際面積。牆壁四角有花型雕飾,一米半以下用木板鑲嵌。年代過久,透明漆已退光,木質本身的獨特紋絡卻仍很美觀。木板上部的牆壁噴成霧狀的淡藍色,使整個房間被一種幽雅富貴的情調所籠罩。地板是紅松木的,褐色給人以穩重感。剛打過蠟,非常光潔。對門的牆,砌著壁爐。兩個長翅膀的小天使背負著一面橢圓形的鏡子,將冬日下午的陽光反照在鍍銀的鐵床上。那壁爐已不能再生火,現代化的暖氣片安裝在爐膛內,散發著暖流。房間裡暖烘烘的。

  她舒適地側躺在床,半醒半睡。早晨妹妹到她的房間來過一次,替她拉開了紫絨窗簾。窗臺上擺著一盆水仙,翠靈靈的修葉,使人賞心悅目。一束碧綠舉著一朵潔白的初放的花朵,那麼典雅,那麼素,那麼美。在這座北方城市中,是很難在什麼人家裡見到水仙的。妹妹告訴她,是父親的老戰友從南方帶來的。枕邊放著一本書——《簡·愛》。她中學時代百讀不厭的書。「文化大革命」中,連同其它的書,被她自己親手燒了,那是為了表示追求革命思想的願望。當時,她曾以為,這本書,和她親手燒掉的那許許多多書,將永遠不會再被後世後代的中國青年們所讀到了。

  她心中當時既惋惜又慶倖。慶倖自己讀過了這本書,記住了一位她所崇拜的叫夏洛蒂·勃朗特的英國女作家。知道了世界文學史上的一件罕事:一位普通的英國教士家庭中,出現了三位留名後世的女作家。她曾有過極幼稚的想法:如果教士的女兒們最有可能成為作家,她真希望自己的父親不是一位市長,而是一位教士。自從她讀過《簡·愛》後,在她的情感世界中,就永遠存在了一位最親密的女友——「簡」。在她入了党,成為教導員後,她內心裡極隱秘的那一層情感,也從未背叛過「簡」。有多少個夜晚,她在心中與「簡」對話,討論友誼、愛、永恆的情感、人格和心靈……都是非常嚴肅的討論。

  甚至討論如何作好政治思想工作的種種問題,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中國青年的理想和精神追求等等,等等,也都是非常嚴肅的討論。

  世界上誰最理解她?當然是「簡」。沒有第二個人比「簡」更能理解她,更能認清她,更能深入到她的心靈之中。父親母親也無法代替「簡」。然而她卻經常對別人說:「最瞭解我的是營長。」營長——六三年轉業到北

  大荒的,只有小學三年級文化的、語言粗魯的山東大漢,她的入黨介紹人。也是將她從班長提到排長提到指導員最後「培養」為教導員的人。他對別人談到她時,則說:「小姚,我的人!只要我當營長,誰他媽的也別想撤換她這個教導員!」營長是好營長。好共產黨員。除了語言粗魯這一條,按照黨章的其它標準衡量,死後有資格被迫認為「党的好戰士」。並非誰都有資格公開講這樣的人最瞭解自己。這是一種殊榮。營長也自認為給予了她殊榮。

  但這種「瞭解」是多麼空泛啊!甚至可以說是虛假的。事實上,一個男人永遠也無法瞭解一個女人。他無論怎樣努力,都是深入不到女人們的心靈內部去的。

  女人的心靈是一個宇宙,男人的心靈不過是一個星球而已。站在任何一個星球上觀望宇宙,即使借助天文望遠鏡,你又可能知道多少,瞭解多少呢?原則性強、組織能力強、工作責任心強……除了這幾方面「強」,營長對她再一無所知。

  入黨介紹人——最瞭解自己的人,符合邏輯,卻並不那麼符合生活。女人無論成為一個什麼樣的女人,都有希望某個男人充分瞭解但又使男人們無法企及的許多方面。這是她如今通過自己的心靈體驗逐漸明白的道理。還不明白這個道理的女人,不是一個成熟的女人。有些女人,在她們剛剛踏人生活大門不久,便明白了這個道理。她們是幸運的。有些女人,在她們向這個世界告別的時候,也許還一直沒明白這個道理。她們真是不幸得很。她不算幸運,也不算很不幸。她明白得晚了點,但還不算太晚……她在半睡半醒的狀態中,一動不動地,靜靜地思索著。

  這種靜真美好啊!她努力回憶,回憶不起在到北大荒後的十年,不,十一年中,有過享受這種美好的時刻。不惜時間流逝,不被周圍的任何事物干擾。像是在夢裡,又知自己不是在做夢。可以靜靜地去想,可以去想與一位教導員毫無關係的事,可以只想與女人相關的事,這簡直是一種幸福。

  然而營長的影子時時執拗地介入到她安寧明朗的思想中。她驅趕他,不願讓他破壞自己此刻的心境,他卻不走。

  「我最瞭解你!」他大聲說,一遍又一遍,仿佛這至今仍是他的權力。

  「最瞭解我的人是營長。」在她已明白這句話的虛假性後,她仍這麼說。知道自己在說謊,沒有勇氣徹底推翻自己原先的立論。

  因為許許多多的人,已經非常信服地接受了這一點。她自己在某一時期內,也習慣了說這句話。在營黨委的組織生活會上說;在黨內展開批評與自我批評的時候說;在需要介紹自己如何成長為一個知青幹部的講用會上說;甚至還將這句話寫在存入檔案的思想小結上。

  除了自己的入黨介紹人,她難道可以說另外一個什麼人最瞭解自己嗎?那將會使多少人失望和震驚啊!第一個感到自尊心受到嚴重傷害的,當然會是營長。

  一個不願說謊的人說謊話時,也等於在傷害自己,是對自尊的很嚴重的自踐,但她寧肯受到傷害的是自己。

  難道她可以對別人說出「簡」麼?「簡」——什麼意思?可悲,與她接觸和相處過的那麼多人中,競沒有一個人知道「簡」。

  「我的朋友,最親愛的朋友啊!」她的手動了一下,拿到了《簡·愛》這本書,輕輕撫摸著破損的封面,像撫摸一位最親愛的女友的手。

  從今以後,我要對人說:「最瞭解我的人是『簡』,是你!」她想。

  不,不是「瞭解」,而是「理解」。「瞭解」是一個膚淺的、有距離感的詞,「理解」才是與心靈相通的詞。對於營長,她就從來沒有用過「理解」這個詞。

  最初是因為不明白這兩個詞之間的區別,以後是因為明白了這兩個詞之間的區別。

  她靜靜地想著,想著,撫摸著那本自己中學時代最喜歡讀的書,心中產生了一種悲哀,一種淒涼,想哭。

  女教導員、女政委、女常委……歷史在它的某一時期,不允許這樣的女人們更像女人,不允許這樣的女人們身上保留著女人的情味。在北大荒的時候,她常常從別人對自己的態度中感到自己仿佛是一個中性的人。哪個男人如果公然敢用瞧一個女人那種眼光瞧她一眼,那是肯定會被認為大逆不道的,也無疑會激怒她。

  而女人們如果對她表示過分親昵,則會被視為「馬屁精」,遭到背地裡的謾辱。

  男性對她敬而遠之,女性對她遠而敬之。女教導員不是女人,是党的一級「代表」。

  一次,營黨委委員們坐在一起,圍桌討論制定「知識青年三大紀律八項注意」。

  有人主張加上「洗澡避女人」這一條。有人不同意,認為這一條在進行一般連隊教育時強調一下就可以了。加上這一條,就必須從已列出的八條中去掉一條。否則,變成三大紀律九項注意,不倫不類。主張加上這一條的,堅持非加上這一條不可。為了加上這一條,理所當然地應該去掉已列出的某一條。雙方爭論起來,直至面紅耳赤,出言不雅的地步。仿佛坐在他們之中的她,並不是個女人。幾個男人關於「洗澡避女人」這個命題所說的一些話,是比他們赤身裸體當著某個女人的面洗澡,更會使一個女人感到羞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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