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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殘兵敗將」,這四個字使她的自尊受到了嚴重刺傷!她心中倏然產生了一種難以克制的惱怒。她,和他們,那幾十萬北大荒返城知識青年,難道果真是一批「殘兵敗將」麼?不!不是!……不是……可她競一時找不到足以將弟弟反駁得啞口無言的話。欲駁無詞,這使她心中更加惱怒。她幾乎想斥駡弟弟一句。

  然而姐弟之間剛剛見面,她不願和弟弟展開辯論或爭吵,那無疑會使弟弟的情感也受到傷害。儘管是弟弟首先傷害了她的情感,卻分明是無意識的。無意識的是應該原諒的,弟弟身邊還坐著他的女朋友呢!她也從車內鏡中瞥見了倩倩那雙眼睛。她此刻才注意到,那雙眼睛很大,很迷人,長長的睫毛微微朝上翻卷著,正以一種帶有研究意味的目光暗暗睇視她。

  於是她向後側過身,瞧著弟弟,笑了笑,用仿佛閒談般的語調說:「對於他們,我要比你更有發言權。因為我幾天前還是他們的教導員。雖然現在不是了,但並不意味著我和他們之間就不存在任何聯繫了。誰如果侮蔑了他們,同樣也等於侮蔑了我……」弟弟避開了她的目光。

  倩倩訕笑著。

  大概她還沒聽過那麼肮髒的罵人話吧?當年的知青教導員心中暗想。

  她意識到自己說出口的話,使弟弟太難以承受了,而她心中想到的話更多。

  她有些後悔。

  車內小小的空間,一時被令人感到窒悶的沉默所充盈。

  弟弟將臉轉向了車窗外。

  倩倩垂下了睫毛。

  這種沉默是她那番話所造成的,她有些窘迫起來。她又笑了笑,笑得很不自然。她企圖以微笑向弟弟和倩倩表達歉意,卻不怎麼成功。弟弟沒有轉過臉來,倩倩也沒有翻起睫毛。

  她識趣地坐端正了,觀看迎面飛閃過來的各種燈光變幻莫測的夜景。

  「聽段音樂吧!」她希望打破沉默。

  司機扭開了收聽裝置,一手熟練地掌握著方向盤,用另一隻手調撥了一會兒,沒有撥到什麼音樂,關掉了。

  車內鏡中又出現了倩倩那雙眼睛,還是以剛才那麼一種研究的目光,暗暗睇視著她。雖然明知自己的睇視被覺察到了,卻並不轉移視線。

  那雙眼睛似乎在逼問:你對什麼事情都這樣認真嗎?有必要嗎?你會永遠如此嗎?……她被那雙眼睛盯得愈加不自在起來,可又難於逃避那雙眼睛的盯視。她索性閉上了自己的眼睛,打盹。

  「姐……」弟弟輕輕叫她。

  她不想睜開眼睛。不做聲,不動。

  她忽然感到非常疲乏。在火車上,別人曾讓出座位給她坐了一小會兒,那是很舒適的一小會兒。可那種舒適,與此刻坐在小汽車軟墊座位上的舒適是無法相比的,她全身的骨骼和肌肉都處於一種愜意的鬆懈狀態。她有些困意沉沉了。

  弟弟又叫了她一聲,並輕輕在她肩上推了一下。

  她不得不睜開眼睛。她的眼睛又一次和車內鏡中那雙眼睛相對了。

  我到底有什麼值得研究的呢?她暗想。心裡挺惱。僅僅為了避開那雙眼睛的睇視,她乾脆轉過身,詢問地望著弟弟。

  弟弟試探地說:「姐,我剛才的話叫你不高興了?」

  「古怪想法。」她笑了。覺得自己笑得很虛偽。為了掩飾起這種虛偽,她伸手在弟弟頭上撫了一下,又轉向倩倩,故作詫異地問:「明輝說過什麼可能使我不高興的話麼?」倩倩依然睇視著她,慢言慢語地回答:「他說了,你也真不高興了。」

  她說:「噢?你這麼認為?那麼依你看,現在究竟是應該我向他道歉呢?還是應該他向我道歉?」

  「這是你們姐弟之間的事,與我無關!」那雙始終帶有研究意味的大眼睛中,閃耀出可愛的狡黠。

  大概在她發怒的時候,模樣也一定是怪可愛的吧?二十九歲的、曾經當過營教導員的老姑娘,心中突然產生了一種莫名其妙的妒嫉。

  弟弟說:「姐,你猜我剛才在車站內碰到了什麼事?」表情異常鄭重。

  她不動聲色地瞧著弟弟。她這種近乎漠然的平靜,含有非常明顯的譏諷——小弟弟,這十一年我經歷了多少你沒有經歷過的事啊!又見過多少聽過多少你沒見過沒聽過的事啊!你講講吧,看你講的事能不能震動我?「有個軍人,懷抱一個不滿周歲的孩子,找到了值班主任。他說,半小時前,一位年輕的母親,請求他替她抱一會兒那孩子,自己去買點東西。

  可是他左等右等,那位母親卻一去不歸,孩子哇哇哭起來。他這才發現,包孩子的小被中掖著一封信,覺得奇怪,便抽出來,打開看了。信上寫著:『阿媽是插妹,阿爸是插兄。全體大返城,三十才歸家。嬌兒私生子,送給親人解放軍。』可那軍人是邊防部隊的未婚軍官。值班主任也不知這件事該如何處理,建議那軍人將孩子送到失物招領處去……」弟弟用緩慢的、絕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的語調講完這件事,沉默片刻,掏出煙盒,吸起煙來。

  5

  「真作孽!」司機充滿義憤地咒駡了一句。沒有主語,不知他罵的是毫無責任感的父親,還是拋棄骨肉的母親,抑或這件事本身。

  倩倩那雙眼睛咄咄逼人地盯著她,尖刻地問:「那位母親,很可能也是你那個營的戰士吧?」她不由得慢慢轉過了身去,她不能夠繼續迎視弟弟和倩倩的目光。其實他們的目光中並沒有流露什麼明顯的含意,但她還是經受不住。倩倩的話使她內心發寒。受到震動了麼?不,談不上受到震動。北大荒已將她的心變得剛硬了。

  送給親人解放軍——她甚至認為,對那位母親來說,不失為一個辦法。帶著一個私生子回到大上海待業,那將會是種怎樣的處境呢?女人天生是女人的夥伴,女人最能體諒女人的難處。雖然她沒結婚,不是母親,卻能體諒。但她還是感到心寒,像吞了一塊冰。

  小汽車停住了。前面,一輛無軌電車脫纜,堵塞了交通。不遠處的公共汽車站聚集了許多許多人,幾乎全是返城知識青年。一輛公共汽車靠站,他們蜂擁而上。在這個寒冷的夜晚,他們誰不想立刻回到朝思暮想的家中呢?「姐,難道你聽了那樣的事,往後還願偏袒你們那些殘兵敗將嗎?」譏諷的弓箭轉到了弟弟手裡。

  她沉默不語。她用這種方式妥協。她真想不明白,弟弟是怎麼了,何以剛見面就要繼續一場她本不情願繼續下去的辯論呢?把她逼到一個啞口無言的死角,難道弟弟竟會獲得什麼快感不成嗎?因為他身旁坐著他漂亮的女朋友,就非爭回剛才被反駁的面子不可嗎?「沒有勇氣撫養自己所生的孩子的女人,是最不值得尊敬也最不值得同情的女人!」倩倩用甜美動聽的語調說。

  「住口!」她突然怒喝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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