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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四


  在飛機上,教授說,也許還是保留冒牌兒的花旗參枝子小姐為好。將她乳房上點一顆痣,真假難辨。不是也對日本大銀行家夫婦有個交待麼?現在,真的沒了,假的也沒了,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麼?

  看得出,史密斯小姐因自己的不理智很後悔。她一聲不吭,變得心事重重了。

  「來死」說,事已至此,後悔是沒用的。莫如通知花旗參枝子小姐的父母,謊告他們的女兒安全營救出來了。先將資助款騙到手,以後再解釋。

  教授說也只有這麼辦了。

  史密斯小姐同意地點點頭,問我有何高見?

  我冷淡地回答我能有什麼高見呢?我的營救行動總指揮的身份已毫無意義。以後他們想怎麼辦,是他們的事,與我無關了。我不想再參加他們的偉大計劃了……

  「來死」剛欲沖我發火,被史密斯小姐用手勢制止了。

  她眯起眼睛凝視著我說:「先生,我感激你的一切配合,也尊重你現在的態度。」

  ……

  跟隨著他們回到預先選定的休息之地,我一覺睡到第二天中午。

  醒來後,穿著睡衣走到陽臺上,見七十來歲的教授正繞著草坪跑步。他跑得那麼快,步子那麼輕盈。

  他跑至陽臺前,抬頭發現了我,舉起一隻手親熱地和我打招呼。

  我對他的親熱大犯疑惑。

  當他又跑過來,我搭訕著問:「跑幾圈了?」

  他停止不前,但卻沒有駐足,繼續原地踏步著說:「沒數。跑了一個多小時了,至少有一百圈了吧!不跑難受呀,渾身的勁兒不知往哪兒去用。以我現在的體質,同時對付得了十個性欲旺盛的女人!」

  「服那種丸服的?」

  「當然嘍!老弟,我看你的臉色,似乎有點兒腎虧。從今天起也開始服吧!應該以精力充沛的面貌參加晚上的舞會喲!像你現在這種萎靡不振的樣子多煞風景!」

  「舞會?為什麼舉行舞會?」

  「因為偉大的樣板城市計劃,已經從夜裡零點提前實施了!」

  這一句話不是從教授口中說出的,是從我背後傳來的。我回轉身,見是「來死」。他一套雪白西服,紮紫領結。儼然一位風流倜儻的白馬王子。

  「提前實施了?為什麼沒通知我?」

  「因為你已經聲明過,不再參加我們的偉大計劃了。」

  「可……可我……」

  我想到自己泡了一杯茶還沒來得及喝,慶倖而又後怕。

  「別那麼緊張。這裡的一切用水都是安全的。我們是不忍將你也變成一顆丸的。」

  我鎮定了之後,立刻就想到了小悅。

  「混蛋!」

  我朝「來死」臉上狠揍一拳,顧不得換下睡衣,拔腿便往樓下跑……

  跑到馬路上,拖鞋已跑丟了。馬路上到處橫七豎八地停著車。但皆是出租車或低檔私車。我想,它們的不在保護者名單上的主人,肯定都變成了一顆顆丸。

  我見一輛「桑塔那」車門開著,赤足飛跑過去——車內果有四顆丸。駕駛座和前座上各一顆,後座上兩顆。那是一輛私車。那麼四顆丸是一家四口變的呢?還是車的主人和三位朋友或三位同事變的呢?

  我哪裡還有心思多想!將駕駛座上那顆丸撫落,一屁股坐了下去……

  「小悅!小悅!……」

  我闖入叮囑小悅一定要留在那裡等我那套房子,幾個房間裡不見小悅。除了我和她顛鸞倒鳳過的那間大臥室,客廳和另外幾個房間都收拾得乾乾淨淨。唯那間大臥室的情形有異——床單束收著,一半垂在地上,顯然是被扯拽成那樣的。枕頭也落在地上。而床頭櫃上,一隻杯子倒在一本翻開的書上。書頁被水浸濕了,變皺了,變厚了。卻不見一葉茶。而小悅正是喜歡飲白開水的……

  那麼小悅確曾半躺半臥在此床上看過書無疑了!

  可憐的小悅,她是多麼地信守於我叮囑她的話啊!她將所有房間都收拾了一遍,為的是使我歸來後看著整齊,心裡愉快。然後她就躺在床上,一邊看書,一邊耐心地期待我的腳步聲。再然後,她拿起了杯……

  我強忍悲痛,彎下腰低下頭仔仔細細遍地尋找,哪兒哪兒都沒有一顆丸。

  最後,我將床移開了。床底下,綠地毯上,一顆橙黃的丸終於映入我眼。

  「小悅……」

  我泣不成聲,輕輕捏起那顆丸,淚如雨下。

  丸正中,一顆心臟已不跳動,卻仍鮮紅。

  在這一座荒誕的,人人都變得極其虛偽,極其自私,互相之間詭計多端地暗算著並公開地瘋狂地仇視著的城市裡。只有小悅這個長出了低等級的家兔尾巴的姑娘,身上仍保持著幾分人味兒沒徹底異化。這也是為什麼我只有對她才心懷幾分善良的原因。

  可她已變成了一顆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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