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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三


  昨夜對我而言是一種「反祖體驗」。我的意思是——沒有尾巴的我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久得很古老很古老的一個我。沒有尾巴似乎是我的「原始階段」。而長出了尾巴以後的我才是進化了的我,文明起來了的我。我背對我的歷史但又每每產生重溫一下那「原始階段」的自己的好奇。正如許多文明人在夢中變成了猿,並過著猿的生活,並從猿的生活中感受著「原始」一下的樂趣。是的,我常常陷入一種思考的迷惘——尾巴究竟意味著我的進化還是退化?我所接受過的知識告訴我當然是一種退化現象,但是尾巴帶給我的實實在在的以前夢寐以求的名利卻又使我寧肯得出這樣的結論——人長出尾巴不是退化現象而是毫無疑問的進化現象。我長出尾巴不但是進化而且是飛躍式的進化。這樣的結論與我以前所接受過的常識性知識相悻離,於是我頭腦中生出強烈的反知識的思想傾向。尤其討厭達爾文的《進化論》。實際上我已經組織了一個精英薈萃的寫作班子,要求他們在二〇〇〇年完成一篇重要的學術論文,從理論上推翻達爾文的《進化論》,從而奠定人類從無尾到有尾乃是進化現象的理論基礎。金錢真是偉大的東西。只要你出得起高價,就會有人樂於按照你的意願圓說某種你所希望產生的理論,並使之成為真理。但是我又的確常常緬懷自己沒長出尾巴時的日子,以及自己在那樣的日子裡種種沒尾巴的快樂。相對而言,我在白天,在禮儀場合,在鄭重而又莊重的情況下,是非常需要尾巴的。尾巴比我的姓還重要。比我自身還重要。它是我的社會地位、形象魅力和無邊權利的綜合象徵。而在夜晚,在和我喜歡的女性單獨幽處的時候,我卻更願服「隱尾靈」隱去自己的尾巴。也願她服「隱尾靈」隱去她的尾巴。那時候的我和陪伴我的女性都會有種脫殼而出的自由自在的感覺,靈與肉獲得徹底解放的感覺。這一感覺很美好。但是隨著夜晚的度過,白天的來臨,尾巴意識便會漸漸回歸到我的頭腦裡。當尾巴意識又在我的頭腦裡成為主宰思想,我的喜怒哀樂只能由之任之。我就又變成了尾巴的尾巴,尾巴的奴僕。而且是忠實的奴僕。我的一切念頭和一切行為又開始完完全全地受尾巴的暗示受尾巴的支配。正如此時此刻,我一心去掉尾巴是因為它未經美化,而不是因為別的。

  我命小悅將我的尾巴從門縫塞出去,企圖用門夾掉它。武則天、呂後、慈禧、俄國的女皇葉卡捷琳娜,晚年都是最不願被人撞見她們的龍鍾老態的。對於是女皇的她們,龍鍾老態便是她們的醜陋真面目。她們甚至都找藉口殺過撞見她們的醜陋真面目的人。我此時的心理和她們一樣。倘小悅不是明智地發誓對我的尾巴的真面目將守口如瓶,那麼我一定殺了她。倘她雖然發了重誓而我並不相信,我也一定殺了她,但我畢竟信了她,所以我頗不忍下手殺她。殺了她,我也還是要暫時處理掉我的尾巴。我自己處理掉我的尾巴,比我殺了她還難。沒有她的幫助,我自己處理不掉尾巴。處理不掉尾巴,我的行動就太不便,我就不能到街上去。倒莫如留她一命,而命她幫我。何況,我不能不承認,她一直在儘量表現得萬分順從……

  門縫太窄,我的尾巴太長太粗,剛穿過尾巴梢,就被門縫卡住,穿不過去了。我又焦躁地命她將我的尾巴從門縫拽出來……

  忽然,小悅雙眼一亮。她說她想出了一個好辦法。如果我肯依她的辦法,那麼我不必受掉尾之苦,也可以體體面面地到街上去了。她的辦法是——用一條床單紮成一個包袱系在我身上,就像日本女人穿的和服腰後那個古怪之物似的,而將我的尾巴塞入包袱裡……

  我覺得這是一個極高明的主意。於是誇獎了她幾句,情不自禁地吻了她一下,接著命她快快那麼去做。

  小悅手真巧。不一會兒,便將床單紮在我腰後了。她牽著我一隻手,引我至穿衣鏡前,讓我側著身子欣賞她的「傑作」——那包袱長寬如同拷克箱,床單上的一朵牡丹花,居中顯現。

  我連說:「好,好,好極啦!」

  見我滿意,她興奮得面呈霞光,洋洋自得地收攏我的尾巴。甚至也不覺得我的尾巴醜陋可怕了。還撕下一條床單布,將我的尾巴被杯片割破處纏了起來。

  我柔聲問:「你怎麼不怕我的尾巴了?」

  她難為情地低下頭說:「你得允許人家有個習慣過程嘛!」

  19

  列位,這話說得何等的好!我們中國人,在短短的十幾年內,習慣了多少新事物新現象啊!何況尾巴乎,

  小悅她認認直真,仔仔細細地將我的尾巴一圈圈盤繞起來。眼見又長又粗令人不知怎麼辦的尾巴,經她的雙手盤一陣繞一陣,就像繩子似的齊齊整整地收攏了,嚴嚴緊緊地塞入那包袱裡去了。

  她說:「瞧,這樣,你不是就可以到街上去了麼?」

  我說是啊是啊,小悅你真聰明。比我還聰明。又說,這是一個美化尾巴的好方式,豐富了尾巴文化的內容,值得大力推廣。

  我將她擁在懷中,又溫柔地吻了她一陣,並以帶有懺悔意味兒的語調問她,對我剛才的粗暴和兇惡是否會記恨在心?

  她說:「人家要是記恨你,人家還會這麼誠心誠意地為你效勞麼?」

  「一點兒都不記恨?」

  她搖頭說一點兒都不記恨。

  「為什麼?」

  她仰起臉望著我,用極小極小的聲音回答:「我不是也因為自己的尾巴問題犯過愁嗎?何況你是男人!」

  一句話,使我這顆自從長出了尾巴以後漸漸變得冷酷無情的男人心頓時軟化得一塌糊塗,仿佛稀釋成了一汪血水在胸膛裡亂逛蕩。

  理解萬歲啊!

  知我者,小悅也!

  我緊緊地緊緊地將她擁抱住,連連說小悅小悅,你真是我的紅顏知己紅顏知己啊!等我解救出了花旗參枝子小姐,剷除了「凶尾幫」,徹底平定了騷亂,重新恢復了尾巴秩序,將投資辦一個「尾包兒廠」,委任你當廠長!並且要一開始就實行股份制,讓你這位女廠長擁有百分之三十的法定股份!幾年後,你不就成了女富豪了麼?我這麼替你安排你的前程,你高興不高興?

  小悅幸福地閉上了眼睛,臉兒貼在我胸口,喃喃地說:「我高興,高興,一切聽你的安排就是了!你怎麼安排都行。包括我究竟應該移植一條什麼樣的高級的尾巴,也聽你的。你喜歡的尾巴就是我想要的尾巴……」

  我囑咐小悅留在那個較安全的地方千萬不要到街上去,保證一完成了營救任務便會飛速回到她身邊,推開一切公務,與她朝夕相處共度幾日蜜月也似的美好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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