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曉聲 > 尾巴 >  上一頁    下一頁
六五


  正副兩位書記三位市長的視察,大大提高了我集團的知名度。剩下的幾位副書記和幾位副市長,都讓秘書打來電話,表示前來視察的願望。有的一天打來數次電話,願望表示得十分急迫。仿佛到我「V·文經集團」來與不來,是一次極端重要的表態似的!我當然沒法兒拒絕。不能不給予人家一次表態的機會哇!但是後來者,已經受不到前兩次那麼高規格的禮遇了。我已經沒興趣親自接待了。雖說「革命不分先後」,但先後畢竟還是要有區別的啊!老苗負責接待了一次。新提拔的辦公室主任負責接待了一次。我只到他們臨走時才露露面兒,和他們合一張影。我還是需要我和他們的合影的。

  列位,咱們中國不是有句古話,叫作「擒賊先擒王」麼?搬到拉攏、賄賂、腐蝕幹部,拖幹部上你的賊船方面來說,也不失為一條經驗中的經驗。名言中的名言。拉攏、賄賂、腐蝕了一百名小官小「公僕」,莫如一開始就拉攏、賄賂、腐蝕成功一名大官大「公僕」。列位若不信,回顧回顧,分析分析,舉凡發生在中國的經濟大案要案,哪一樁哪一件,幕後不隱匿著大官大「公僕」綽約的身影?道理是如此的簡單明白,你若成功地將一位局長拖上了你的賊船,他手下的處長科長們,不跟著局長大人的感覺走才怪了呢!你若能像我一樣,將些個市長副市長、市委書記副書記統統的一勺燴了,那麼整個一座城市的共產黨的衙門,差不多就意味著全都是你的服務機構服務部門了!

  現在,我是將市長副市長、市委書記市委副書記們,統統都鑲在精美的相框裡,懸掛在我會客室的四壁上了。我和曲副書記的合影,已經從左至右按在黨內和政府內的官職,向後移到第五個位置了。秘書長和兩位副秘書長,也想來視察,被老苗不客氣地擋駕了。老苗在電話裡對他們說:「哎呀,實在對不起了!我們接待不過來了啊!我們總裁(「尾文辦」易稱「V·文經集團」,我的身份當然也就由主任而總裁了)最近太忙呀!也不能什麼人想來視察就來視察一番啊!就是來了,也不值得再見報了對不對?沒有什麼新聞價值了嘛!就是我們總裁能騰出點兒時間陪你們合張影兒,我們的會議室也沒地方懸掛了,真的!不騙你們……」

  老苗說時,我從旁直想笑。捂著嘴才沒笑出聲兒……

  至於本市的些個司局長啦,要見我一面,那得預約。四面牆上的大照片,使他們一進到我的會客室,都不禁地肅然起來。以小比大,如果本市是一個國家,那麼那一幅幅大照片,就等於向一切進入到我的會客室的人宣告——我是和國家元首們關係非同一般的人物!當然嘍,在外國,誰和國家元首們照了張相有什麼了不起呢!憑一張和國家元首的合影,銀行家不會就主動貸款給你。稅務官查你賬時也絕不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你一旦偷漏稅而證據確鑿地被指控,司法官們更不會因為你和許多官員合過影就從輕判你。但咱們不是就中國說中國麼?在咱們中國,像我會客室裡懸掛的那一幅幅大照片,便意味著是我的廣告。便意味著是我的護身符。便意味著是我的「通行證」。現而今中國有些人叫作「撈手」。他們倒不直接「撈」錢。他們一般缺少「撈」大錢所必備的某些背景和條件。他們「撈」人。專「撈」那些因為「撈」錢而鋃鐺入獄或即將鋃鐺入獄的人。善於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使那些人最終逃避法律的制裁,或最終使法律對那些人的判處變成了形式上的,象徵性的。他們是些帶有黑社會色彩的人。起碼是些跟黑社會有千絲萬縷的聯繫的人。他們通過「撈」人而間接地「撈」錢。想當年我們作協有位同仁的小舅子因強姦少女而被逮捕,拐彎抹角地找到了「撈手」,花了一大筆錢,於是僅僅一個月後便以「健康欠佳,不適服刑」的完全合乎法律程序的理由取保就醫,實際上逍遙法外。氣得那遭強姦的少女的父親吐血。吐血也白吐。足見「撈手」們的活動能量是極大的。稍加分析便可明白,「撈手」們有那麼大的活動能量,靠的還不是和些個官員們的肮髒關係麼?後者們實際上已經蛻變成了一些雙重身份的人。公開的體面的身份是政府的官員。背地裡的關係呢,說不定便是些黑幫「撈手」們的「大哥」,甚至可能是教父式的人物。據我看來,種種的社會跡象都在表明,官員們的腐敗正在嬗變為腐惡。正在由「個體」而集體。由單一化而集團化。他們的特權也正在由非法化而合法化。「黑」、「紅」兩道的聯繫,也正在千絲萬縷起來。也正在成為一個漸漸公開的事實。

  列位,且不要以為我這個由作家而儒商的人,洞悉這些,便肯定地早已墮落為黑社會中的一分子了!那可就太冤枉本人了!咱素質再低,也不至於比某些「公僕」的素質還低吧?咱再墮落,也不至於比某些「公僕」還墮落吧?

  我話題一扯開,嘮哩嘮叨地向列位談到「撈手」們,意在使列位明白,本市的些個一類「公僕」,一旦被我用精美的大相框鑲起來,懸掛在我會客室的四壁上了,他們實際上也就成了我間接雇傭的些個高級「撈手」了。我有了這些高級「撈手」們的庇護,並且通過我和他們的合影以及由他們所控制的媒介廣而告之,那麼企圖檢舉我企圖揭發我的,他們的念頭在付諸行動之前,不是得三思再三思麼?檢舉了揭發了,又豈能損我幾根毫毛呢?罪證鑿鑿,企圖逮捕我法辦我的,不也是得三思再三思麼?那些個高級的「撈手」,能眼見我即將成為罪犯而不齊心協力地打撈我於法的滅頂之災水中麼?。正如我覺得他們是我最可愛的人一樣,他們又何嘗不覺得我是他們最可愛的人呢?有了他們這樣些個高級的撈手時刻準備著齊心協力的撈我,我的步於幹嘛不再快些呢?我的膽子幹嘛不再大些呢?」。

  我含情脈脈地望著懸掛於四壁的一幅幅大照片,含情脈脈地望著那一幅幅大照片上,站立在我身旁的些個「公僕」,更確切地說,些個我梁某人的「公僕」和我梁某人的高級「撈手」們的光輝形象,心想我的最可愛的人兒們呵,如果時事造英雄這一句話乃是一條真理,那麼它正是通過你們才締造了我這一當代英雄的呀!


學達書庫(xuges.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