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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他那雙由於眼皮經常浮腫,怎麼努力睜也睜不大的眼中,像沒擰緊的水籠頭似的,漸漸的垂下了兩滴淚……

  儘管我在耐著性子努力傾聽他的每一句話,聽了半天卻沒有聽明白他吐泄那些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我板著臉打斷他。說我已經沒時間聽他嘮叨了。說我建議他去看心理醫生。

  他搖頭說不。說他心理沒病。說在今天,一個五十八歲了的,不替自己的晚景憂患的人心理才有問題呢!

  我不禁拍了一下桌子,厲問——老苗,你到底要什麼?如果你想要的是壽數,哪怕想多要一天,我也給不了你!不是我小摳兒,是閻王爺那兒管著呐!誰都拿閻王爺沒什麼治!如果你想要別的東西,那你就說明白了!別跟我這兒繞彎子,白白浪費我此刻的寶貴時間!

  他用一隻又大又白的,保養得細皮嫩肉的手左一下右一下,快速地揩去了臉頰上的兩滴淚,幾乎是惡狠狠地說:「我要我那份兒!也得有我那一份兒股份!小冉一個二十來歲的姑娘都有一半兒的股份,為什麼我一股都沒有!別拿我老苗當傻瓜使喚!你們都在大發,發得急赤白臉的,也得允許我老苗小發吧?這年頭不為自己著想的人沒有了!我老苗也不是……」

  我以望一個完全陌生但又必須進行利用的人那種目光研究地望了他片刻,突然哈哈大笑。我從我的皮轉椅上站起身,一步步逼近他,瞪著他的臉,也用惡狠狠的語氣說:「老苗,你他媽別跟我來這套!別人不清楚你的底,我還不清楚你的底麼?你吃了多少回扣,打著我的旗號私撈了多少,我心裡是有一本兒細帳的!」

  於是我扳著手指揭他的底:「搞全市『選尾活動』那一次,咱們一共拉到了二百八十萬贊助對不對?實際上花了二百萬都不到,那八十萬哪兒去了?咱們建『尾巴服裝廠』,投資了一千七百多萬,施工單位是你介紹的,他們沒給過你好處?咱們建『尾巴按摩院』,貸款也是你聯繫的對不對?你說銀行的頭要百分之三十的回扣,實際上人家只要了百分之二十,那一千萬的百分之十又到哪兒去了?『尾巴服裝廠』、『尾巴按摩院』、『尾巴全天候諮詢所』的廣告業務,也是經你之手委託出去的!為什麼那麼多深諳廣告業務的男人你不用?偏偏將一千多萬的廣告業務代理給一個在國外混不下去了不得不再回到國內充星作角的寡婦?你他媽和她是什麼特殊關係那麼厚愛有加?你說老苗!你他媽今天一樁樁一件件都給我交待清楚!你貪得無厭撈取多多受賄多多還厚著臉皮在我面前哭窮!……」

  我越說越氣,不是因為他比我年紀大,可能已經扇了他幾耳光。

  他垂著目光肅立在我面前,一副不冤不辯不急不怒的表情,鎮定自若地聽我說完後,慢條斯理地開口道:「你的底我也一清二楚。我心裡也有一本細帳。我更能扳著手指一樁樁一件件替你算來。」

  他軟綿綿的話頓時噎得我毫無脾氣了。

  他緩緩抬著頭,眯著他那雙小眼睛盯著我的臉問:「你想聽麼?」

  那時刻我覺得被他從自己臉上揩去的眼淚,真他媽的是兩滴鱷魚的眼淚!

  11

  列位、列位呀!我以我自己的切身體會提供給大家的沉痛教訓那就是——千萬別為自己聘什麼顧問,也千萬別為自己培養什麼接班人。在官場上,只要事情一涉及到權,老傢伙們要不翻臉不認人才怪了呢!在商場上,只要事情一涉及到錢,小字輩兒們要不見利忘義才怪了呢!也許只有一種情況例外,老傢伙們是你的親爹老子,小字輩兒是你的親生兒子!權和錢這兩種東西,乃是這世界上最容易使人親和也最容易使人疑增的東西!擺在自己家的桌面兒上,和自家人分都分不勻的東西,你還指望能和外人分得勻麼?

  我又哈哈大笑起來。笑在臉,恨在心。恨得心尖兒一顫一顫地疼。

  我將一隻手拍在老苗肩上,說老苗哇,我方才那些話,都是些和你開玩笑的話嘛!你怎麼這麼大歲數了,連是不是玩笑話都聽不出來了呢?鬧半天你不就是想在「斯納維義尾廠」中占一股麼?我能把你給忘了麼?這個廠要順順當當地籌建起來,產品要順順當當地生產出來順順當當地投入市場,許許多多的重要工作還要仰仗你老苗積極主動地去做嘛!小冉如果不是曲副書記的女兒,我會當面決定,任命她為廠長兼總經理麼?即使她是曲副書記的女兒,也不可能讓她獨自去占百分之五十的股份嘛!要貸出款,銀行方面的大頭小頭兒不給幾股行麼?要長期發展,工商稅務方面的大頭兒小頭兒不給幾股行麼?司法公檢不給幾股行麼?否則,有個揭發信檢舉信什麼的,誰替咱們通風報信兒誰替咱們兜著罩著呢?市委市政府的其他領導,全市各局的大頭兒小頭兒,不給幾股維繫好了關係也不行啊!這樣算下來,小冉她最多也就只能占二十五六股唄!再說經濟大權由我獨攬,她一個嬌氣還沒褪盡的姑娘,能搞明白一股究竟值多少哇?年底還不是咱們給她多少是多少麼?至於我,至於我自己嘛……

  老苗眼睛都不眨一下地瞪著我,聚精會神地單等著聽我如何向他解釋我自己。

  我又吸著一支煙,一邊在他面前踱來踱去,一邊揣摩著他的胃口可能有多大。他的目光則像一架攝影機鏡頭,追著我睃過來掃過去……

  我決定不看他。我覺得自己不大能經受得住他那種較勁兒似的目光。

  我一會兒低頭瞧著地毯上的圖案,一會兒抬頭望著天花板上的圖案,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地說——至於我自己那百分之五十的股份嘛,也不是全都要獨佔。咱們的尾巴文化和尾巴經濟不是要衝出亞洲,走向世界麼?那就得更加具有戰略眼光更加活躍地吸引外資吧?要有一筆充足的經費接待來自世界各國的外商吧?咱們自己。比如我和你,還有一批尾巴文化精英尾巴經濟骨幹,應該經常出國開開眼界,考查考查,廣交商企界朋友吧?酒香不怕巷子深的思想觀念那是無論如何要不得的!我們的尾巴文化運動所能帶動的無法估算的尾巴經濟的偉大效益,那主要還得靠我們自己向國外宣傳向國外介紹,那主要還得靠我們自己去使外國倫信服!這就需要一筆專項資金!由我來控制的百分之五十的股份,其中一半以上將用來做專項基金!而不是我自己要獨吞大頭兒!老苗你把我看扁了!想錯了!我的道德覺悟比那些道貌岸然的貪官污吏那是要高得多的!高出不知幾倍十幾倍幾十倍!

  我滔滔不絕地對老苗表白著我的清廉。連我自己都暗暗驚訝於我撒彌天大慌的技巧和為自己進行雄辯的能力竟是那麼的無與倫比!

  老苗他較勁兒似的瞪著我不置一詞。

  我又說這樣吧老苗,除去必須用作尾巴文化和尾巴經濟發展研究基金的一半兒的一半兒的股份,從剩下的一半兒的一半兒的股份中,分給你百分之五你可滿意?

  老苗冷冷地問:「是一半兒的一半兒的百分之五,還是總股的百分之五?」

  我說當然是總股的百分之五!

  他又不開口了。

  我說難道你嫌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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