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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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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苗說他前幾天重讀了易蔔生的《娜拉》。並且重讀了魯迅的雜文名篇《走以後》。說這使他產生了一些關於中國知識分子關於中國文化人的反思和反省。說他那一輩知識分子和文化人,太像娜拉了。娜拉為了討丈夫喜歡,不是也說過假話撒過謊的麼?說他自己青年時期,給自己訂的人生修養的原則之一,便是講真話,做正派的人。後來人了黨,當了科長,就不那麼敢講真話了。党越教訓黨員應該對党講真話,講實話,自己這名黨員越從反面總結經驗,越不敢講真話了。他有點兒幡然悔悟似地說,自己這一輩子,說的假話比真話多幾倍。真話對家人說。假話對外人說。真話背地裡說,上廁所的時候說,在枕邊對老婆說。而假話公開說,開會時說,向上級彙報時說。由科長而處長而享受局級待遇,黨齡由十年而二十年而三十年,變成了一個可以將假話說得很虔誠,很真實,很莊重,很嚴肅,很令上級欣賞而自己也很得意的人。 作為一個人,再厚顏無恥,品質再卑劣,光為自己,又能說多少假話呢?我老苗是為他媽誰呀!是為他媽誰才長出這麼一條醜陋的鱷魚尾巴的呀?才落今天這麼一個可悲的下場哇!哪一個比我老苗官兒大的沒暗示過我要說假話不要說真話啊!這樣長久地一級一級騙下去究竟哪年哪月才是個頭兒呢?現在回想起來,我恨不得操他們八輩祖宗!操那些官兒比我大,假話說的比我多,說假話時比我更厚顏無恥。更不要臉,而且還暗示我、欣賞我、慫恿我、逼迫我說假話的人八輩祖宗!活活操死他們八輩祖宗方能解我老苗心頭之恨!怎麼不讓他們也長出鱷魚尾巴、長出豬尾巴、長出毒蛇尾巴、長出蠍子尾巴、長出大尾巴蛆的尾巴啊!…… 老苗他越說越激動,越說越悲憤,說到後來,已是老淚縱橫,泣不成聲。尾巴也無力拍擊,甚至連尾巴梢都無力再甩一甩了。 我萬分地同情起他來。才五十八歲的個男人,就老得滿臉褶子,像七十多歲的小老頭兒了。自從他由文化局副局長而成為我們的「作協」主席以來,大會小會,光我親耳聽到,他就跟著上邊兒唱了多少高調說了多少大話多少空話多少假話多少屁話哇!有一次,在「作協」召開的黨員形勢討論會上,僅僅因為別的黨員作家說了些真話,也無非就是指出一些嚴重的官僚腐敗現象,貧富懸殊現象、工人失業現象、拜金主義現象;也無非就是提出在「改革」時期還允不允許真正的現實主義而非偽現實主義存在的問題,以及在文學和影視作品中為什麼一觸及到現實的醜陋和醜惡就被斥為「專門暴露大好形勢陰暗面」受到粗暴限制和指摘的問題;也無非就是因為他沒有當場制止,他被勒令寫了多少次檢查呀!左一次通不過,右一次不深刻。那一個月裡他別的什麼事兒也沒幹,光寫檢查了。一次次累積起來,起碼寫了四五萬字的檢查才算保住「作協」主席這個官兒。列位,咱們替他想一想。市「作協」主席,在中國的官僚體制中,算個球呀!值得自己三孫子似的為自己死保麼?不就是一輛車子一套房子一部電話一間辦公室一個月一千來元的工資麼?可是列位,咱們再替他想一想,他這一輩子由科長而處長,由副局級而正局級,人生的目標不就是沖這些一步步活過來的麼?沒有背景的能官運亨通麼?官運亨通的能被擠兌到「作協」這個最窮酸的衙門主事麼?沒了車子沒了電話沒了辦公室沒了坐軟臥的資格沒了上醫院看病半頂事兒不頂事兒那個小紅本兒,也就是沒了正局級待遇這一在商品時代似有似無的身份,他又將會多麼的委屈多麼的失落啊!儘管車子和辦公室到了他六十歲後註定是要失去的,儘管他的專車是全市局級幹部中最老舊的一輛二手「桑塔那」,儘管他的主席辦公室年久失修木窗框腐朽四壁像患了紅白狼瘡似的,但在他不到退休年齡的時候,他又是多麼不情願提前失去啊!因為一旦提前失去了,仿佛還意味著他在官場上沒有創下「最後的輝煌」卻以「最後的失敗」告終,這對任何一個從小科長熬到正局級謹小慎微察顏觀色戰戰兢兢熬了幾乎一輩子的男人,豈不都將是「心口永遠的疼」麼? 我由同情老苗憐憫老苗,而不禁地同情起自己來憐憫起自己來。想我們四十歲以上的中國人,有幾個的父母不是從小教育我們要實事求是要說真話呀?有幾個的父母是那種王八蛋父母從小專門教育我們如何善於說假話的呀?可我們或單獨地或集體地說的假話,難道不比四十歲以上的中國人隨地吐的疾還多麼?現在我們這座城市裡二百多萬人長出尾巴來了,連我們的下一代都受我們的不良影響長出尾巴來了,究竟誰之過呢?該對此負責的些個一心只想當官兒只想保住自己的烏紗帽大瞪著雙眼說假話臉不紅心不跳甚至到了根本不要臉的程度的傢伙們,豈不是犯了坑害同胞之罪麼?…… 「晚了!後悔也晚了!我這種人活該呀!替別人說假話,替別人文過飾非粉飾太平,替別人當傳聲筒,替別人受苦受難長尾巴,得到了些什麼了不起的實惠呢?還不是得到了一個臭名遠揚的『三七二十八』的綽號麼?我這綽號大概是要陪我進火葬場了,還有我這條醜陋的散發著腥臭味兒的鱷魚尾巴!我拖著這麼一條大尾巴,離休之後的晚年可怎麼度過呀!正局級待遇對我又有什麼意義呢?難道國家會專門為我這種享受正局級待遇的人專門設計一種軟臥車廂麼?難道醫院會為我這種享受正局級待遇的人專門設計一種高幹病床麼……」 老苗雙手捂面,孩子似的嗚嗚哭了。 於是我聞到了股腥臭之氣。 於是老苗的夫人在另一房間大聲說:「難聞死了!熏得我腦仁兒疼!小梁你快替我往他尾巴上噴香水兒!他一傷心尾巴就分泌這股難聞的氣味兒!」 於是我照辦。將那一瓶法國香水兒朝老苗尾巴上一噴再噴。噴了個精光,才稍稍壓下去那一股腥臭之氣…… 其實我多慮了。老苗的調房問題,解決起來並沒有太費事兒。合資外方的全權代理人,是市開發區主任的小舅子,公安局副局長的二妹夫,長出的是黃鼠狼尾巴。不知黃鼠狼尾巴對他的心理究竟起什麼影響,總之他自從長出了黃鼠狼尾巴以後,便格外地見不得長公雞尾巴的女性了。一見著,兩眼就發亮,嘴角就往下垂涎,恨不得當眾撲上去一口咬住對方脖子的模樣。他姐夫那開發區內長公雞尾巴的女性,除了幾個年歲大的,其貌太不揚的,形象但凡看得過眼的,是全都被他「征服」過了。當然他「征服」她們的時候,並不咬她們的脖子喝她們的血,靠的主要還是錢。反正他有的是錢。怎麼揮霍,終歸還是來的多而去得少。何況她們中,也有投其所好,主動獻身求寵的。但他這人沒長性,「征服」過了的,也就不再感興趣了,更談不上眷愛著了。於是便朝開發區外去「征服」。錢固然是當今的一切女性都喜歡得不得了的好東西,但一條黃鼠狼尾巴並不是好東西。結果他被某幾個長公雞尾巴的女人以強姦罪控告了,幸虧當開發區主任的姐夫和當公安局副局長的大舅哥齊心協力進行營救,沒被判刑,從此膽子卻小多了。膽子小不等於立地成佛了。對長公雞尾巴的女性的渴慕,反而因受到遏制有增無減。對他最大不利的是,他的當開發區主任的姐夫,由於尾巴渺小(蝌蚪尾巴)不利工作,已經引咎辭職。他的當公安局副局長的大舅哥,由於長了一條恐龍尾巴,同樣不利於工作,被提前勸退了。失去了兩頂保護傘,他是不大敢像從前那麼胡作非為了。長公雞尾巴的女性之對於他,好比毒品對於吸毒者,接連幾天不吸,那是要毒癮大發作的。若幾天不與一個長公雞尾巴的頗有姿色的女人做一通愛,那也是會痛苦萬狀的。其狀與吸毒者毒癮大發作時的情形一樣可驚可怖。 知己知彼,百戰百勝。我掌握了他的「薄弱環節」,制定了一套周密的,切實可行的,具有進攻性的方案。首先我佈置給「作協」之「創聯部」一個任務,讓他們將女業餘作者中,女文學青年中一切長公雞尾巴的統計出來。公雞尾巴是一較大眾化的尾巴。不屬檔次太高難尋找的一類。他們初步統計出來二十一名,附有照片和簡歷。照片當然兩張,一張是人。一張是人長公雞尾巴的。經我親自按簡歷情況和照片情況圈定了十三名。之後我又面審了一次,當場淘汰了三名,最終保留了十名。我對這十名長公雞尾巴的女業餘作者女文學青年做了一次熱情洋溢的寄以厚望的動員報告。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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