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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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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了小悅的話王教授自是很沮喪。他嘟嘟噥噥地說,真是「3號」的遺憾,真是「3號」的遺憾…… 我覺得,他其實也是在為他自己的醫學實驗感到遺憾…… 我被他們帶到了一門窗簾這得嚴嚴密密的房間。房間裡有一台看去相當貴重的儀器。小悅悄悄告訴我,那是從美國進口的測謊器。說儘管真正的「XF」背心鳳毛麟角很難求,但主動前來自售背心的人卻不少。並且可以預見,將會越來越多。所以不進口一台測謊器是不行的。測謊器嘛,當然是美國的最先進啦。說那一台測謊器,是美國聯邦調查局淘汰下來的二手貨。儘管是二手貨,但畢竟是在美國聯邦調查局服務過的啊! 我望著測謊器有點兒犯怵了。我說要是我過不了這一關可如何是好呢? 小悅一笑。說你別怕。只管一口咬定你是一個幸福得不知拿自己怎麼辦才好的人就是。說她昨天趁著混亂,已悄悄潛人過這個房間,早對測謊器做了手腳…… 我心中又是一陣感激。甚至不無慚愧。設身處地,替人家小悅想想,人家這位經濟人做得是多麼的稱職啊!連特工的活兒都兼顧著幹了。我分給人家七萬五不冤啊!人家得我七萬五的的確確是按勞所得啊!是付出了「誠實的勞動」的呀! 我由感激而多情地說,親愛的小悅你真好!你好就好在平時一點兒都看不出你好來,到了關鍵時刻方顯同謀本色! 她一撇嘴,佯嗔地說,咱倆是同謀呀? 我急改口,說別生氣別生氣。我用詞不當。咱倆怎麼會是同謀呢?應該是同黨對不對? 她說是同黨就用詞恰當了?應該叫同志!志同道合的同志!咱倆的同志關係,從現在起,那就更應該是牢不可破的!是以實現一個共同的目的為基礎的…… 正說著,王教授走了進來。他剛才上廁所去了。聽到小悅最後一句話,看看她,看看我,狐疑地問你們在說什麼共同的目的? 小悅就莊重地回答,教授,「7號」有點兒不願賣他的背心。我在說服他,為了將句號的病早日治好,為了實現這一個共同的目的,他不應該連一件背心都捨不得…… 王教授說,先進幫落後,有覺悟的人從思想上幫助沒覺悟或覺悟低的人,這很好。這種風氣大發揚,二十一世紀,就必將是中國的世紀了…… 又問我,「怎麼樣?句號,你已經被她說服了麼?瞧他那意思,如果我態度曖昧,他將接替著不厭其煩地,循循善誘地對我進行說法……」 我說教授哇,小悅同志簡直天生是一位思想工作者!她已經將我說服了。不勞您再說服了。只不過…… 王教授接過話問,只不過什麼啊? 我說只不過有些替自己擔心。「XF」元素附著在我自己的背心上,背心又穿在我自己身上,體內體外,吐故納新,「XF」元素的良性循環,橫豎都是在為我自己進行著。背心以區區三十萬的低價賣給別人,破壞了那一種良性循環可怎麼辦呢?再說我堂堂一位作家,並不缺錢花啊!…… 王教授笑了。他說不是錢不錢的問題。是對自己的一個同胞,肯不肯發揚人道主義的問題。一個真正幸福的人,那是完全應該向一個「幸福懷疑症」患者獻份兒愛心的嘛!三十萬元,對「3號」來說,是一種象徵性的表示。好比別人為他獻100CC血,他給予別人點兒營養費。一個幸福的人,體內XF元素太多了也不利。你自己昨天夜裡,不是就叫喊自己幸福得不知該把自己怎麼辦才好麼?奉獻給別人一點兒,如同放一次血,也是一種必要的療法麼!絕不至於影響到良性循環的…… 於是,他開始對我進行測謊實驗。首先無非是按照慣例,問性名、姓別、年齡、職業、婚否等等。和審訊差不太多。但接下來的問話,則的確是對一個人誠實與否的嚴峻考驗了。儘管監看儀器的小悅已經對它做了手腳,但我還是不敢撒謊。「你對漂亮的女士們常想入非非麼?」。「你產生過搶銀行的念頭麼?」。「一方面是很貴族,但又為富不仁,荒淫無恥的生活;一方面是很清貧,但又不乏歡樂,也頗受人尊敬的生活,你其實更喜歡哪一種生活?」。「一個是心靈美,但其貌不揚的女人;一個是蛇蠍心腸,但美如天仙,而且富可比國的女人,如果她們都向你求愛,你願接受哪一個,拒絕哪一個?」。「你會為信仰、正義、真理而犧牲生命麼?」。「如果死你一個人,可使一些婦女和兒童免遭悲慘的災難,你肯於去死麼?」。「如果在戰爭年代,你被敵人俘虜了,敵人逼你供出你親密的戰友,你能做到寧死不屈麼?」。「在幾百萬的誘利之下,你願作偽證麼?」……諸如此類,等等,等等。 那是我平生最為誠實的一天。 原來說真話絕對的並不是一件難事。無非心裡怎麼想的,嘴上便怎麼說罷了。我竟有點兒搞不明白我自己了,以前為什麼就那麼愛說假話那麼不愛說真話呢?也有點兒更加困惑於這樣一個事實了——為什麼許許多多的人都那麼愛說假話都那麼不愛說真話呢?難道我們已經進入了這樣的一個時代——每一個人每一次誠實的表現,至少需要七萬五左右的獎賞麼?或者只有在面對測謊器的情況下才行? 我每說一句真話,小悅就舉手作一次「OK」的手勢。看起來她是在對教授作那種手勢的。但我心裡相當清楚,她分明的是在以手勢對我進行鼓勵。為了共同的目的,我們兩個人的意志必須高度統一,必須擰成一股繩啊!幸虧有她一次次對我進行鼓勵,否則我也許不會一味地誠實到底。說真話雖然並不難,卻非常之令人害羞。 測謊終於結束。我和小悅都將期待而又忐忑不安的目光投向王教授。 教授不理睬我們,久久地翻閱著他親筆所作的記錄。 他的久久的沉默,使我和小悅內心裡的忐忑不安每秒鐘都增加著。 小悅終於忍不住,語調怯怯地問:「教授,關機吧?」 教授緩緩合上記錄,看看我,看看小悅,點了一下頭。 於是小悅將測謊器關了,罩上了布。 教授則開始踱來踱去。 我也忍不住地問:「教授,該給我個說法了吧?」 教授在我面前站定,凝視著我說:「是啊,該給你個說法了。第一,我以鄭重的,科學的態度作如下結論,你的確是一個誠實的人。」 小悅立刻向我投來驚喜的一瞥。 教授接著說:「第二,一個誠實的人聲稱他是一個幸福的人,那麼他的幸福,乃是完全可靠的了。也就是說,你的背心,可以被認定為『XF』背心。」 我也大功告成地笑了。 「第三,本教授不需要你的十五萬元的捐助。不不,這麼說不對,需要還是非常之需要的,只不過本教授現在莊嚴聲明,堅決拒絕你的十五萬元的捐助……」 我從他臉上看出了一種毫不動搖的,毫無商量餘地的表情。正因為我看出來了,才假惺惺地說:「教授,您這就不夠意思了!我支持您的偉大科學實驗的誠意,那是天地可知,日月可鑒的啊!……」 小悅也從旁嗲聲嗲氣兒地說:「教授,您這又是何苦的呢?您就是再清高,也沒必要表現在這兒啊!……」 小悅當然比我更瞭解她的導師的性格。更加清楚,他一旦決定了的事,那是很難再改變的。她那種像女兒企圖動搖固執的老爸的勸說,也當然比我更假惺惺。 教授發起脾氣來,對她吼:「住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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