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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列位看家!不不,尊敬的可尊可敬的列位讀者,我攤上事兒了!我的意思是——我遇到麻煩了!我出了問題了!很大的麻煩呀列位!很嚴峻的問題呀列位!十分的……怎麼說呢,真是羞於說出口呀!十分的……十分的……那個!它使我非常的……非常的惱羞……但是又沒法兒成怒。因為我根本不知道該向誰去怒。倘非要怒,那麼也只有怒我自己了!而我當然是不願怒我自己的。我已經很無辜很委屈了嘛!我乃是一個不幸的受害者呀!

  如果一個人,人緣兒挺好的一個人,日子過得挺順心的一個人,某一天無意之中發現,發現自己……可能正長出著尾巴,不不,不是他媽的可能不可能,竟是一個無可爭辯的事實——因為它,我指的當然是尾巴,從我骶骨那兒長出著的尾巴,已經六寸多長了,那麼他,也就是我,究竟該拿自己怎麼辦呢?又該拿我的尾巴怎麼辦呢?

  列位,請設身處地替我想一想吧——如果你們是稍有同情之心的。難道你們竟一點兒也不同情於我麼?我的尾巴它還在繼續長啊!每天每時每刻每分每秒,不停地在長著啊!不屈不撓而又「發育良好」地在長著!長速比豆芽兒慢點兒,比一個嬰孩兒的成長卻快得多!……

  列位你們說我可怎麼辦啊!

  但是我又跟你們扯他媽的什麼同情不同情的幹嘛呢!其實我內心裡根本就不指望列位同情於我。甭說「一點兒」,「一丁點兒」,「一丁半點兒」都不指望!現而今,啊,珠寶和鑽石早已經不算什麼稀罕之物了,從商店的櫃檯裡,到一切形式的廣告中,到女人們的脖子上,手指上,腕上,耳垂兒上,以及「大款」們的皮帶卡子和衣扣上,比比皆是比比皆是了。足鐲的廣告已經出現了。也就是說,不久珠寶和鑽石將成為女人腳踝上的玩藝兒了。而同情心卻變得相當稀罕了!我怎麼會傻兮兮地指望列位將相當稀罕的東西給予我呢!何況我懷疑列位自身並沒有!

  甚而至於,我想像得到。列位會因為我的倒天下之大黴,幸災樂禍,無比快慰那!咱們中國人的這一德性,我是深深領教過的。我認為列位是完全有權利因了我的不幸而快慰而幸災樂禍的。我極其尊重列位這一權利。我只不過有一個小小的追求,卑下地請求列位在快慰和幸災樂禍的同時,表現出少許的耐心和善心,聽聽一個可憐之人誠實無欺的傾述吧!這起碼能營造點子地道的虛假溫馨不是?再者說了,從我的傾述中,你們將肯定獲得更大的快感更進一步的幸災樂禍!既滿足了我的傾述願望,你們自己也沒什麼實際的損失,不算吃虧。列位,何樂而不為?

  請發慈悲!請多關照!

  我這廂四面八方地向列位作揖了!

  什麼?——又不是癌,裝的什麼可憐樣兒?

  列位啊列位啊!我的至親至愛的同胞們呀!果而是癌,我倒興許泰然處之了。尾巴能和癌相提並論的麼?生癌的人可笑麼?滑稽麼?值得自己感到羞恥麼?不會的呀!我們的時代我們的社會,還沒冷酷無情到此種地步哇!但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不幸之上又加不幸地居然還是作家,他的尾巴就無疑地會使他變得可笑變得滑稽了!就會使他自己感到非常之羞恥了!古今中外,長尾巴的作家,「史無前例」啊!尾巴是沒法兒掖沒法兒藏的呀!早幾年,一個「毛孩兒」都被新聞界炒得沸沸揚揚,家喻戶曉,人人知道。一個長尾巴的作家,還不被「老記」們「炒」焦了「炒」糊了呀!何況,我梁曉聲,又一向自詡為是什麼「平民作家」,情願不情願地被包裝成什麼中國的「巴爾紮克」,張口閉口「憂患」啊,「責任感」啊,「社會良知」啊,「我的國」啊!同行們早就冷眼瞧著我在假酸捏醋地向公眾作秀了!早就對我那一套套大言不慚的表白運滿一肚子氣了!即使「老記」們肯開恩放我一馬,同行們的口舌和筆,那也是絕不會允許我消消停停地長著尾巴的!怎麼別的作家都沒長出尾巴,偏偏你作家梁曉聲長出了尾巴!給個說法吧您哪!解釋解釋吧您哪!我能給個什麼說法?我又能怎麼解釋?

  「返祖現象」?沒什麼可驚可怕的?

  不,不,列位,我的尾巴可不是什麼「返祖現象」。和「返祖現象」絲毫關係都沒有!

  動外科手術割了去?煩惱從此根除?

  如果動外科手術能解決問題就好了!

  不可以動手術割了去動手術割了去還會長出來反而會長得更快啊!

  列位,還是聽我細說端詳吧!

  2

  那一日,上午我進行了兩千多字的小說創作,中午正想躺下睡一小覺,忽聽有人敲門。很輕。很文明的敲法兒。

  我起身開了門,見是一男一女兩位民警同志。男的和我年紀差不多,一張嚴肅又正直的臉。女的二十多歲,長得挺秀氣。

  我不認識他們。

  男民警問:「梁曉聲家?」

  我說:「對對,正是寒舍。」

  女民警問:「您就是?」

  我說:「對對,正是敝人。」

  男民警又問:「可以進屋談一會兒嗎?」

  我說:「當然可以當然可以……」

  心中不免疑惑,這麼兩位陌生的民警同志來訪,可能意味著些什麼呢?頭腦中迅速地將自己近幾個月乃至近幾年的言行反省了一番,自忖沒做違法犯科的事,忐忑稍定。

  時值三月下旬,春寒料峭季節。暖氣已停,室內冷陰陰的。但他們進了屋後,我卻頓覺燥熱起來。顯然的,室溫至少升高了六七度。

  我恭請他們坐下,燥熱得不行,趕緊地踅入小屋去,脫了毛衣,只著一件襯衫。

  當我又出現於他們面前,那臉兒秀氣的女警便瞟著我,意味深長地一笑。而那男警,則倒剪雙手,俯看我鋪陳在桌上的文稿,一隻手中的大黑殼夾子,輕拍著後背。

  我態度極其溫良地問:「兩位有何公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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