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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我問沃克這個暑假打算怎麼度過,他回答說想回國去看望他的老母親。

  「我已經一年多沒見到母親了。我從來沒有離開母親這麼久過。」他微笑著對我說,臉上又顯出那種純真的大孩子神氣來。

  他反問我打算怎樣度過這個暑假,我回答說要留在學校裡多看些書。系閱覽室的李老師對我不錯,某些當時還封存的書,在假期他也肯偷偷借給我。入學後,我還一直沒探過家。助學金十七元伍角,剛夠飯費。弟弟每月從烏蘇里江邊寄給我拾元錢。弟弟的工資也低得可憐,三十二元,一級農工。我決心三年不探家,省下幾筆路費。

  沃克聽我說假期要留在學校裡,思忖片刻,改變了想法,說:「那我也要留在學校裡。」

  我問:「為什麼?」

  他說:「和你作伴。沒有人監視我們,我們之間可以交談很多很多,對不?」

  即使沒有人監視了,我又能對沃克說些什麼呢?我微微苦笑。

  沃克果然就陪我留在學校了。

  一天,我那雙豬皮鞋開膠了,不能再穿了。而且,一條最像樣的褲子也洗薄了,再搓洗一次就會破。我想,我得買一雙鞋了,也得買一條褲子了。可弟弟尚未寄錢來。想朝沃克借,終覺羞於啟齒,未借。

  我決定將自己那塊上海牌手錶賣掉,暫解拮据。是在延安西路上一家小小的委託商店賣掉的,作價八十五元。我聲明要現錢,便只得到六十五元。買了一雙鞋,照例是豬皮的。買了一條褲子,照例是「三合一」的。走出商店,發現同學齊某,拎著大包小包,與哲學系的一高個子女同學邊走邊談,親親密密,興致勃勃。不願被齊某看到,更不願與他打招呼,我轉身朝另一方向而去。

  齊某算是個「幹部」子弟,其父十二級。十二級幹部並不顯貴,若在北京大概總要數以萬計的吧?但他卻常常自詡:「我們高幹子弟……」如何如何的。他帶工資上學,這一點倒令我極羡慕。他專愛跟女同學,尤其愛跟那些年齡不大、思想單純的女同學「建立友誼」。同學們對他頗有非議。但他根本不在乎,說這是他從小養成的習慣。說跟男同學們在一起沒什麼可談的。仿佛他認為男同學個個都是「污濁之物」,那些年齡不大、思想單純的女同學們才是「水」化成的清臒人兒。小莫說他患的是「賈寶玉症」。

  回到學校,沃克不在宿舍裡,不知幹什麼去了。忽然間我覺得異常空虛,異常孤獨,靠著窗框,像只猴子似的坐在窗臺上,手中拿著一本《新華字典》百無聊賴地翻看,全然不怕掉下去,落H那麼個下場。

  信手翻來,卻翻到「女」字旁部。在偏旁索引中占的比例竟還不少。於是想到,大概世界上沒有哪一個國家專門為女人們創造了那麼多文字,在形容女人方面有那麼多細緻的學問。比如就說女人的笑吧,外國文字的形容,也不過就是大笑、微笑、冷笑、美好地一笑、天真地一笑、單純地一笑……等等。而中國文字中,則有嫣然一笑、婉然一笑、嫵然一笑、媚然一笑,思量起來,果然各領風騷。外國人形容女性身材,也不過就高低胖瘦,充其量再加上「線條」怎樣怎樣,如何如何富有「性感」。而中國文字中,除「苗條」之外,還有「婀娜」。「婀娜」之外還有「窈窕」。「窈窕」之外還有「婷婷玉立」、「風姿鑒人」一類。還有「秀色可餐」。要吞吃下去的意思。想起前些時候偷讀一本《香豔詩抄》,其中更不乏什麼「軟玉溫香」、「被翻紅波」、「蝶浪蜂狂」一類。外國人叫「做愛」,或者直言曰——「睡覺」。就像阿Q對吳媽說的那麼明白。可中國人卻謂之曰「雲雨」。怎麼他媽的琢磨的呢!可見中國男人在女人身上動用的腦筋自古以來就很多。可是又自古以來都愛裝正人君子。繼而想到那位召見過我兩次的工宣隊員,他在欣賞「白毛女」年曆片時,目光就很有幾份猥褻。倘若那年曆片上沒有女人的大腿,印的是仿宋體或隸書體或「狂草」的「最高指示」,誰知那粒革命的「沙子」會不會伏在玻璃板底下,時不時就低下頭去「欣賞」起來,沒夠沒了的?

  我進一步想到周圍那麼多人都在「裝孫子」。包括我自己。

  我又在裝什麼呢?裝大大具有「工農兵學員」的本色的樣子。儘管工宣隊們已經覺得我不具有了。但我卻還要硬裝下去。唯恐畢業分配時被劃入「另冊」。

  這想法使我覺得自己可憐亦複可卑。

  乾脆他媽的退學的念頭便又產生了。

  校園外,馬路對面,有一個什麼陶瓷廠,時值下班,一幫姑娘們,剛剛在廠裡洗過澡的樣子,一個個披散著頭髮,結伴走出廠門。其中一個,抬頭望見我,竟大聲問:「嗨!大學生,想什麼呐?」

  我俯視她們一眼,高喊一句:「想你們哪!」話一出口,立刻覺得不對,怎麼自己口中出了流氓語言?頓時面紅耳赤,趕快溜下窗臺,不敢露頭。怕遭到辱駡。

  窗外卻一陣格格嘎嘎的笑聲。

  我彎著腰離開窗口數步。直起腰,見沃克站在門口。正對我微笑。

  我覺得臉上是更加發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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