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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明知是在瞞著你詭秘地進行的事,卻要點破,還要勸阻,這實在夠讓違心人彆扭的了。

  我自己是絕不願去勸阻H的。

  因此我也理解沃克為什麼沉默不語。

  第二天,我們四個都起來後,H搭訕著對小莫說:「小莫,我……求你一件事。」

  小莫冷淡地問:「我能為你效什麼勞啊?」

  H說:「咱倆換換床位吧!不知怎麼回事,靠門這張床,我睡不習慣,總失眠。」

  小莫說:「好吧,我成全你。」

  H顯得非常高興:「謝謝,謝謝,你真好。」

  小莫說:「小事一樁,用不著謝。」

  我們當然都明白H為什麼從靠門的床位換到靠窗的床位。

  沃克看看我,又看看小莫,最後瞅定H,說:「H,從窗口往外跳太冒險。即使果真發生地震,不到萬不得已,你不能那樣做。」

  H怔了一下,說:「這是我的自由,你干涉不著。」我忍不住也說:「你別誤會,從窗口跳出去的特權屬￿你了。因你為此付出了勞動。地震發生時,我們三個絕不會跟你爭搶著奪窗而逃的。你放心好了。但沃克說的話,純粹是為你好。你別辜負了沃克的一片好意。」

  沃克因為我替他說了這樣一番話,感激地望著我。H卻說:「其實我的目的並不自私。我們是四個人,宿舍只有一個門。少了一個從門往外逃的,對你們三個也都有利,是不是?只要你們三個到時候不和我爭奪窗口,我也絕不和你們爭奪門口,咱們今天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怎麼樣?」我們三個面面相覷,不知再說什麼。

  「小莫,你別聽他倆的。」H希冀地望著小莫。「我說出的話,絕不往回收。」小莫抱起被褥,同H調換了床位。

  那天夜裡下起了大雨,我起來關窗,見H的蚊帳被雨淋濕了,也想替他將那邊的半扇窗子關上。

  「你幹什麼?」蚊帳裡傳出H警覺的聲音,原來他並未睡死。

  我說:「替你將窗子關上。」

  他說:「別關!」

  我「哼」一聲,鑽入了自己的蚊帳。

  兩天后的夜裡,大約一點多鐘,我被一陣喧囂的人聲和雜亂的腳步聲驚醒。有許多人咚咚地從四樓跑下三樓。跑過走廊,跑下二樓。

  第一個意識——地震!

  我一躍而起,倉皇間大叫:「小莫,沃克,快起來!……」隨手拉亮了燈,覺得那盞日光燈,秋千似的來回擺晃。小莫和沃克機靈地一下子從蚊帳裡蹦到地上。

  沃克說:「快叫醒H!」

  小莫一把撩開H的蚊帳,隨即放下,氣憤地說:「他媽的這小子早逃命了……」

  我們三個光著腳,只穿著短褲和背心,跑出宿舍,跑出樓去。

  外面,操場上站著幾百名男女學生,一個個衣衫不全。女同學們大多赤著腳,男同學們有不少隻穿短褲、光著脊樑。

  過了半個多小時,卻一點地震的預兆也沒有。幢幢大樓巋然不動。

  原來,「地震」的叫喊聲,最先是從八號樓傳出的。那是一幢女生宿舍。天熱,她們睡覺時,敞窗開門,為了形成空氣對流。出於女學生們特有的警惕心理,她們在宿舍門口橫了一個條凳,上面還擺放了一個臉盆。有位女同學起夜,碰掉了條凳上的臉盆,臉盆骨碌碌順著樓梯往下滾,於是她大叫起來:「地震啦!」頃刻間整幢八號樓騷亂一片,緊接著附近的幾幢樓也紛擾不安……一場虛驚,操場上那些衣衫不全,裸脊赤足的學生,都不免覺得大難為情,留下一片詛咒之聲分散而去。

  我、小莫和沃克一塊兒走入四號樓,剛進樓口,見有幾個沒穿上衣的女同學,雙臂護在胸前,隱蔽於樓梯的斜角下,像幾隻還沒長出毛的麻雀,擠抱成一堆兒。她們還不曉得「地震」究竟過去沒有,既不願有失大雅地跑到外面去,也不敢離開她們認為那比較安全的角落。

  沃克一發現她們,就急忙轉過身,伸開他那長長的胳膊擋在樓口,高聲說:「都請等一會兒再進樓!」連我和小莫也被擋在了他面前。

  沃克又背對那幾個女同學說:「沒發生地震,你們快回宿舍吧!」

  她們便狼狽地跑上樓去了。

  我們三個回到宿舍裡,一時無法再入睡。

  H還沒回來。

  小莫恨恨地說:「這小子真他媽的,都不叫醒我們,不知什麼時候出去的!」

  我想,這符合H的為人。他准希望我們都被埋在廢墟之下,創作專業只活著他一個,那麼他就會如願以償,篤定可以入黨,也可以分配得無比理想了。

  沃克朝窗口瞅了一眼,忽然不安地說:「他剛才會不會從窗口跳出去了?」

  我和小莫不禁對視。

  小莫走到窗口,探身朝下一望,立刻轉過身,臉色蒼白如紙,低聲說:「老天爺,果然如此!……」

  我和沃克一步搶到窗口。

  我們看到的情形使我們吃驚得呆住了——月光下,一個人仰臥在被翻松了的那片地上,雙腿幾乎插進了地裡,而頭,撞在水泥護樓圍牆上……幾天後,從醫院裡傳來消息,H雖然保住了一條性命,卻成了白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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