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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翌日,我第二次被工宣隊「傳訊」,還是上次「召見」過我和小莫的那一位。

  「·我·們……依然是那種令人討厭的語調,「·我·們認為你犯了極其嚴重的錯誤。」

  我明白他為何「召見」我。

  我略思索了一下,儘量用平靜的語調回答:「每個人都可能犯錯誤。毛主席說:『犯了錯誤並不可怕,改正了就是好同志。』但我不知自己犯了什麼錯誤,請您告訴我。」心中暗想:必須否認。若承認了,怎麼處分我,就由不得我自己了。命運一旦掌握在他們手中,下場難料。

  「你自己不知道?那麼給你三分鐘,你好好想想。」於是他開始吸煙,不再理睬我。一邊吸煙一邊欣賞壓在玻璃板底下的一排「白毛女」年曆片。上海那幾年許多單位都印製年曆片,而且都印製得相當精美。

  對方向我提出的訊問不值得我去想。給我的時間也太寬裕。我沒事幹,就也瞅那排壓在玻璃板下的年曆片。對方幾乎是伏在桌子上看。我是隔著一米左右的距離望。倒著的「白毛女」在我眼中變成了一排小兔子,各種顏色的衣服,像兒童畫冊裡畫的那樣。不同姿勢的「白毛女」的腿,仿佛一雙雙兔耳朵。

  我們中國人的心理真是不可琢磨。我想,把女人的腿畫得那麼修長,那麼秀美,那麼迷人,塗以肉色,而將女人們的臉都畫得像七八歲的小女孩的臉似的。於是夾在書中,壓在玻璃板下,時時「欣賞」,便心安理得了。仿佛「欣賞」的是小女孩,非屬女人了。

  都是女人的大腿,我想,倘將「白毛女」的頭換成一個外國女郎的頭,恐怕那一排年曆片就該屬￿「封資修」,被視為能毒害人的誨淫的東西了。這位工宣隊員,更不會當著我的面饒有興趣地「欣賞」那上面的幾十條裸腿了。辯證法真是無處不在。

  對方終於將目光從玻璃板上收回,看一眼手錶,瞧著我說:「五分鐘過了,想好了麼?」

  我搖頭。

  「看來你是不願主動交待了?」

  我回答:「沒什麼可交待的。」

  「你給申·沃克看過《學習與批判》沒有?」

  「沒有。」我表現出驚詫的樣子。

  「那麼,你也沒對他說:『拿去看吧,但要偷偷的』了?」「沒有。」

  「但是有人親眼看見你給申·沃克一本《學習與批判》,親耳聽到你對他說了那句話。」

  「誰?……」我裝出受到嚴重誣諂的樣子,從椅子上站起,大聲說,「這個人是誰?我要當面和他對質!」「你坐下,你坐下,」對方說,「不必當面對質,我們也會弄清楚是你受到了誣陷,還是你對自己的錯誤進行抵賴。」我心裡說:我將抵賴到底。

  對方又說:「你先回去吧,回去好好反省。」

  我說:「沒什麼反省的。」說罷便走。

  剛出門,碰到了沃克。他正要走進去。

  我望著他,他也望著我,我們沒說話。

  我與他擦肩而過,心裡對他說:「沃克,沃克,都是因為你!」

  回到宿舍,見小莫在仔仔細細地往他新買的皮鞋上打油。

  他抬頭看了我一眼,問:「召見你又有什麼指示?」

  我未回答,走到自己床前,憂心忡忡地坐了下去。小莫一邊繼續擦鞋一邊說:「看來你成為他們的心腹。」

  否則為什麼單獨召見你,不一塊兒召見我們倆呢?」

  我心裡煩透了,拿起暖水瓶要倒杯水喝,卻是空的。使勁往桌上一放,竟嘭然一聲爆了。

  小莫複抬起頭,瞧著我吃驚地說:「那是沃克的暖水瓶。」我仍不理他,仰面往自己的床上一躺。

  小莫放下皮鞋,走過來,低聲問:「究竟怎麼回事?」

  我恨恨地罵了H一句,坐起,將「《學習與批判》事件」告訴了他。

  「你承認了?」他皺眉追問。

  我說:「我絕不會承認的。」

  他說:「對!千萬不要承認!你得一口咬到底,純屬憑空捏造,政治陷害。我可以作證。」

  我說:「你怎麼作證?你當時又不在場。」

  他說:「誰又能證明我當時不在場呢?」

  我說:「就怕沃克已經承認了。工宣隊也將他找去了。」他說:「那太糟了!」

  小莫的話剛說完,沃克走進了宿舍。我看看他,又往床上一躺。小莫又拿起皮鞋打油。

  沃克坐在他自己的床上,看看我,看看小莫,問:「你們為什麼故意不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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