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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復旦園有了這麼一位留學生,夠工宣隊操心的嘍!」小莫幸災樂禍地說。

  我說:「有什麼操心的?工宣隊實在看著他不順眼的時候,也許會將他開除!你以為工宣隊做不出來?」

  小莫說:「只怕沒那麼便當!沃克在留學生中很有威信,開除了他,也許會引起留學生們的普遍抗議,造成國際影響呢!」

  我問:「他真是瑞典王子?」

  小莫回答:「留學生們送給他的綽號罷了。」

  「他像嗎?」

  「我哪兒知道像不像!真正的瑞典王子,我也不曾見過。」「真正的瑞典王子要比我溫文爾雅得多!」沒想到沃克又跟了上來,和我們並肩走,邊走邊說,「用你們中國話形容,儒者風度。」

  我和小莫不禁都有幾分尷尬,猜想我們議論他的話一定全被他聽到了。

  「你們對我的議論很有意思。」

  果然如此!

  我和小莫更加發窘。

  他卻燦然一笑,避而不提了,問:「你們一定讀過新編的《中國文學發展史》?認同那種用階級鬥爭觀點闡述的文學史觀嗎?」

  此著是很有威望的復旦F教授對其原著的「嶄新」的「修正」。用階級和階級鬥爭的紅線貫穿了中國的文學史,完全符合「迄今為止,人類的一切歷史,都是階級和階級鬥爭的歷史」的觀點。老人家親筆寫給F教授的信,複印件敬存在復旦校中展覽館,我們中文系的學生幾乎都「瞻仰」過。此著在復旦園內被稱為「新文學史」,規定中文系學生人必購之,購必讀之。「四人幫」對它也極為欣賞,在史學界大大鼓噪了一番。製造了一陣別有用心的熱鬧。

  沃克提出了一個我和小莫不願回答的問題。關於「新文學史」,即使在我們中國學生之間談起,若非彼此絕對信任,也是諱莫如深,謹而慎之的。但如果我們根本不回答,又未免顯得我們心有所忌到了膽小如鼠的地步。這又會使我們感到,在一位留學生面前,人格貶低,自尊難保。而且,說到底,他向我們提出的畢竟是一個純學術問題。起碼我們可以認為是一個純學術問題。

  於是我用外交詞令回答:「那是一部很有獨到見解的著作。」我因頭腦中能想出這樣一句圓滑的話作為回答,對自己感到很滿意。同時極欲儘快擺脫掉這位「瑞典王子」的「糾纏」。是的,我已經覺得他是在「糾纏」我們了。小莫卻自作聰明地反問:「您呢?您是否能夠接受那種文學史觀?」

  「我當然反對了!如果我們留學生在中國都接受了這樣一種文學史觀,那就太可悲了!那我們就白到中國來留學了,那我們回國後的個人前途就毫無希望了!一個尊重自己的文學和文化歷史的國家,是不會用階級和階級鬥爭的觀點來篡改自己的文學史的,這難道不是極其愚蠢的事情嗎?……」沃克激動起來,站在我們面前,看樣子要對我們發表「激烈反對派」的演說。

  當時我心中真是對他充滿了羡慕。因為他有坦率說出自己觀點的權力。而我沒有。小莫也沒有。復旦園內哪一位教師哪一個中國學生都沒有。他說了,最嚴重的後果,也無非是可能被宣佈為「不受歡迎的人」。而他說的那番話如果出自我們口中,輕則受批判,被記過;重則可能被開除,甚至打成「反革命」。世界那麼大,中國不歡迎他,他還可以到許多國家去。中國若對我和小莫過不去,我們就他媽的徹底完了。

  有幾個新聞系的女同學從我們身旁走過,頻頻回頭。顯然,她們聽到了沃克的話。

  高音喇叭裡,《鳥兒問答》詩詞歌仍在播放。廣播員仿佛不但要使這歌聲響徹復旦園,而且傳遍神州大地。我和小莫對此已司空「聽」慣,並未作出什麼表情反應。

  麥克卻皺起了眉頭,長長的手臂在空中一揮,大聲說:「真討厭!」

  我和小莫這一驚非同小可!

  可是我們無法擺脫他。我們加快腳步朝前走,他卻倒退著走,繼續面對面地和我們說:「這不能算詩!也不能算歌曲!如果我是毛澤東主席,我就絕不會將這兩首詩詞也收入自己的詩詞集。你們中國古代的美學家不是講究詩中有畫,畫中有詩嗎?可這兩首詩詞難道能算好詩詞嗎?『到處鶯歌燕舞,更有潺潺流水,高樹入雲端……』鶯歌燕舞,潺潺流水,難道這樣的詞句還不夠平庸嗎?你們卻說這是中國現實的偉大浪漫主義的寫照!這真實嗎?這使我聯想到了你們在《人民日報》和《紅旗》雜誌上大張旗鼓地對安東尼奧尼進行的批判,就因為他用攝影機向全世界展現了你們國家許多貧窮和落後的情形嗎?可他畢竟有較真實的一面啊!你們兩報一刊今年的元旦社論中不是也承認自己的國家『目前還很落後,還很貧窮』嗎?既然如此,為什麼就容忍不了一個外國人拍的一部影片呢?……」

  我和小莫裝聾充啞,只有低頭走路而已。

  沃克繼續倒退著走在我們前邊。

  「不須放屁……

  不須放屁……

  不須放屁……」

  男高音、女高音、男女齊唱、男女合唱,極有層次地反復唱著這四個字。仿佛譜曲者認定了這四個字代表詩詞的最高美學境界,體現了歌曲思想內涵的最高潮似的。卻半點也不能使人感受到音樂的美好。不要說留學生們不喜歡,連我們中國學生學唱到這句時,也個個都覺得口舌笨拙,如有梗在喉,彆彆扭扭的。

  我和小莫唯有裝聾作啞而已。唯有低頭走路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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