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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忍辜負他們的好心。而且對能否留在黑龍江出版社當一名編輯,毫無把握,就作出了我一生中很重大的一次決定——去當一名鶴崗市公民。

  我對抬大木這重體力活也確實有些怵了。那一時期我吃不下飯,渾身無力,走路雙腿發軟,不要說抬大木上高跳板了。有一次險些在三節跳板上被壓趴下。果真如此,我的小命也早就報銷在大木之下了。我自己不知道,那時我已患了急性無黃疸型肝炎。肝功能損傷嚴重。

  我的名字報到團招生辦的第二天。我正硬撐著和夥伴們抬大木,連長走來了,對我說復旦的一名老師要見見我,叫我立刻到招待所去。

  「負擔?什麼負擔?」我有些疑惑。慚愧得很,直到那一天,我還不知道中國有所著名的大學是復旦大學。只知道清華、北大、哈工大、哈軍工。如果我「大串聯」時到過上海,肯定會知道的。但我沒到過。平素也未從上海知青口中聽過「復旦」二字。一個初中畢業生,又怎麼會知道全國的每一所名牌大學呢?

  連長顯然也糊裡糊塗,說:「你去了就知道了。」

  我就去到了招待所,見到的是復旦的一位四十餘歲的男老師。如果我沒記錯,他姓陳。政治經濟系的。

  他對我很熱情,問我都讀過哪些文學書籍,我就回答他讀過了什麼什麼。

  又問我最喜歡哪些著作。

  我說:「《牛虻》、《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紅與黑》、《紅字》……」

  「在這幾本書中,最感動你的是哪本書?」

  我想了想,說:「《紅與黑》。」

  「為什麼?」

  我語塞了。我看《紅與黑》,是在初中一年級。記得讀完這本書,我痛哭了一場。我最同情的倒不是于連,而是德·瑞那夫人。她對於連的愛,在我看來太令人傷心太不幸了。我想我要是于連,可能會朝自己的太陽穴開一槍,絕不忍去傷害那麼樣熱烈那麼樣癡情地愛過自己的女人。而且看過《紅與黑》後,我常常設想另一種結局——于連越獄逃走,帶著德·瑞那夫人雙雙逃到一個孤島或大森林裡去,有情人終成眷屬,生下一個兒子一個女兒,白頭到老……我就把這些想法講了。

  他很認真地聽。

  最後我說:「第一次被深深地感動和第一次戀愛一樣,是難忘的。」

  他看我一眼,忽然想到了什麼,問:「你有女朋友?」我搖頭說:「沒有。」

  他還問:「真的?」

  我說:「為什麼要騙你呢?」

  他說:「好,很好。」

  我當時並不明白他為什麼認為我沒有女朋友「好」,而且「很好」。

  但能有這麼一位大學老師很認真地聽一個知青談文學,我覺得格外高興,不再感到拘束,又談起了別的作品。記得我還談到了《納賽·吉約》。這是一個短篇,小學五年級看的。篇名中肯定有兩個字我記錯了或顛倒了。而且是不是梅裡美的作品,也搞不太清楚了。內容是:一個富家子弟與一個孤兒院長大的美麗女工相愛,但又沒有娶她為妻的意思。她無法擺脫對他的愛情,跳樓自殺,未死,摔斷了一條腿。被一個專作慈善事情的年輕的伯爵夫人所憐憫,送到醫院裡,天天給她讀聖經,教導她為自己「罪惡」的愛情懺悔。富家子弟深感內疚,決心娶女工為妻。但他的監護人,也是他的小姨反對這種愛情。認為一個富家子弟愛一個女工是有失貴族體面的愛情。那小姨就是那伯爵夫人,她亦愛上了自己的侄子。結局是:那女工淒涼地死在醫院裡,伯爵夫人阻擋了她的情人與她的每一次見面。伯爵夫人要女工臨死前向上帝懺悔。

  她說:「我愛過。」

  她說:「是我,我愛過。」

  她就死了。

  二

  一年後,年輕的寡居的伯爵夫人與自己的侄子結成夫妻。小說的名字我雖然記錯了,但是那女工臨死前說的話,銘刻在我記憶中。

  我還記得對這篇小說的介紹中這樣寫道:「作品一發表,貴族階層大嘩,對作家進行憤怒的圍剿。貴婦淑女們,謾駡作家是一隻可憎的忘恩負義的猴子,『一旦攀上高枝,便向人間作態』……」

  陳老師自始至終聽得很認真。

  他又問我看過哪些中國文學作品。

  我老老實實地回答我都看過了什麼什麼。

  他沉思了一會兒,忽然問:「看過《牛田洋》麼?」

  我說:「看過。語錄引用得太多,不是小說。」他不再問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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