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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九


  曉光說:「就是!所以,你媽屬￿終身佛級別。都是佛,她現在肯定常和楠楠在一起。咱們的親人中出了兩位佛,多大的幸事,佛祖多看得起咱們,你更不應該傷心了呀。」

  秉昆也說:「你不是自己都認為,你媽是觀音菩薩的化身嗎?你忘了你對我講過,她對小野貓小野狗都特別愛護嗎?」

  鄭娟終於說:「行,我不傷心啦。」

  秉義卻起身默默走開了。

  冬梅發現他表情不對,起身跟著他走入了臥室。

  秉義進了臥室,往床邊一坐,雙手捂臉,低聲哭開了。

  冬梅問:「你這演的又是哪一出啊?」

  秉義說,他也想自己的父母了。

  冬梅說:「鄭娟想她媽和楠楠,你想你自己父母,那我也想我父母!咱們這個三十兒晚上就人人傷心,把它過成個集體的親人追思會唄!」

  秉義說:「你的父母與我們的父母不一樣,你的父母沒像我們的父母那麼受罪,我們的父母一生過的都是苦日子。」

  冬梅不愛聽了,反駁道:「你敢說我父母沒受過罪?他們革命年代過的那種艱苦生活,不比你父母過的窮日子苦?他們出生入死,你父母經歷過嗎?他們『文革』中的悲慘遭遇,擱你父母身上,那還未必承受得了呢!從『文革』一開始,我就見不著父母,我自己也成了狗崽子。等『文革』結束,我只有媽沒有爸了,我……我……」

  她也賭氣往床邊一坐,掉起眼淚來。

  秉義意識到了自己的話十分不妥,趕緊賠禮道歉,過來哄妻子別傷心。

  而曉光在客廳高聲喊道:「哥,嫂子,該弄年夜飯了,我下廚了啊!」

  雖然發生了兩段影響氣氛的小插曲,但親人們比以往任何一年的任何一次相聚都快樂。

  這是一次歡歡喜喜的相聚,他們都覺得挺幸福。他們的幸福感,與知識、學歷有一定關係——在他們中,四人接受過高等教育,秉義和周蓉還曾是北大學子。如果再算上周玥,周家親人中有五人受過高等教育。

  在他們中,有一人受益於文藝,那就是蔡曉光。雖然並無多少值得驕傲的成就可言,與那些成為文藝大腕日進鬥金、財源滾滾的春風得意不能同日而語,但他確實沾了文藝特別是主旋律不少光。

  在他們中,有一人成了正廳級的副市長。他努力做一位好官,但是,經由他不顯山不露水的暗中操作,弟弟一家還是得了不少好處。否則,周秉昆家不會在新區分到令人羡慕的一套帶門面的住房,周聰也不會進入報社成為記者。

  在他們中,還有周玥那樣嫁給老闆,成為其第二任妻子的「七〇後」。

  是的,知識、學歷、機會、權力、個人對人生的設計都不同程度改變了他們的命運,但最重要的因素乃是時代的發展變遷,是國家的改革開放。

  否則,便沒有什麼民辦或私立學校。周蓉回國後,就不可能做私立學校的教師,進而成為副校長,她退休後的境況如何也就很難說。

  否則,就沒有所謂私企,就沒有什麼私企老闆。周玥回國後一旦進不了黨政機關、事業單位或國企,就將長期面臨失業,嫁給一位私企老闆更是天方夜譚。

  否則,電影電視劇的民間投資也將是紙上談兵,不可想像。單靠政府全額投資,任何一位省會城市的導演吃「主旋律」這碗飯都不會長久,蔡曉光更不可能多年以來如魚得水,甚至也算名利雙收。

  如果蔡曉光自己的人生都相當落魄慘淡,加上今天有工作明天沒工作的周蓉母女倆的拖累,他們一家三口的生活境況肯定是愁眉不展。蔡曉光與周蓉之間的夫妻關係,斷不會像現在這般魚水同歡,卿卿我我。蔡曉光與周玥之間的養父女關係也肯定是相互嫌棄怨懟,甚至早「散夥」了。

  如果沒有這個重要因素,也就不會有雨後春筍般出現的房地產公司,周秉義負責的城市改造、招商引資只能是空話,他要為百姓做好事、實事的夙願也將是一廂情願的夢想。他必然會抱憾終生地退休,斷無什麼令官場和民間都刮目相看的政績可言。光字片與另外幾處危房區自然還是城市瘡疤似的存在,弟弟周秉昆一家仍將糟心無望地生活在光字片,讓他去一次心情不好一次。

  如果周蓉和周秉昆兩家的生活都是馬尾穿豆腐——提不起來,作為哥哥的周秉義分到了好住房,肯定也會住得內心不安,也肯定沒有心思與妻子出境旅遊。三十兒晚上,他也不會有心情把周家親人們召集到自己家裡來。即使召集了,他們也來了,氣氛怎樣也只能另說。光明也肯定不會發來那樣的短信,即使發來也不會帶給他們多少愉快。甚至恰恰相反,還會讓他們產生心理逆反。鄭娟一哭,更不是那麼容易哄好,家裡的氣氛肯定很壓抑。

  歸根結底,大多數人的生活絕非個人之力所能改變,也並不是個人願望所能左右。不可不承認,國家、社會、時代的因素尤顯重要。

  世界上每個國家大多數人們的命運,概莫如此。

  而在中國,時代的轉型顛覆了許多人習以為常的生活,給了他們踏上不同生活道路的可能。周家的親人們就是這樣。

  時代的轉型曾使周秉昆的人生陷於困厄,卻也拯救了他的姐姐、姐夫和外甥女。

  這些親人之中,周蓉、蔡曉光和周玥靠著各自的知識,還有抓住機遇、順勢而為的靈活性,不同程度地成為發展自己獲益於時代的轉型者。周秉義、郝冬梅二人靠著各自的知識,還有權力的影響,成為手捧金飯碗銀飯碗的國家廳局級、處級幹部,擁有了極大的話語權。周聰借助大伯的提攜,還有個人努力,也成為談吐不凡、衣著光鮮的報社記者。八個親人中,只有周秉昆、鄭娟兩口子直接感受到時代轉型的巨大壓力。鄭娟還另當別論,因為她只是在周秉昆入獄的那十二年裡走出家門工作過,並且由於曲老太太出面幫助,工作順利解決。她的主要身份還是家庭婦女,所感受到的時代轉型壓力,主要間接來自于周秉昆。

  那麼,就算她也是感受到時代轉型壓力的人吧。八個親人中,也只不過是二比六。

  二比六是不可以按照數學法則,直接化簡為一比三的。兩個人分擔同等壓力是壓力的減法,六個人幫兩個人卻比三個人幫一個人要輕鬆許多。實際上,周玥也偷偷塞給過鄭娟幾次錢。她把自己法國勤工儉學掙的錢換成了人民幣,轉給了小舅和舅媽,免除他們「雙保」繳費的煩惱。

  周秉昆並不多麼缺錢,往往急需用錢時,姐姐姐夫或者哥哥嫂子多少總會接濟他一些。

  甚至可以說,他是窮人堆裡的幸運兒,不像肖國慶和孫趕超兩家那樣,他們常常陷於孤苦無援的絕境。甚至還有更糟的,如果他們的親人中出息了一兩個人,背後卻有三五個甚至更多的人需要幫扶。

  那種以少幫多接近於拯救的幫助,對於拯救者就是特別吃力的親情責任。如果拯救者是周秉義那樣級別的官員,曾經當過軍工大廠黨委書記、全省第二大城市市委書記、省會城市的副市長,負責過軍工大廠的合資轉型;在擔任市委書記期間扶植過多家納稅大戶的民營企業,在省會城市轟轟烈烈地招商引資、負責大面積棚戶區拆遷和危房改造,並且不像周秉義那樣稍稍動用權力幫助親人便惴惴不安、自責不己的話,情況就完全不同,那就完全用「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來形容,也是恰如其分。

  二〇一三年大年三十兒晚上,在退休的正廳級副市長周秉義那寬敞的家裡,他與親人們的聚會,並不具有普遍意義。

  A市許多巴望著拆遷的危房區人家,氣氛截然不同。

  一個事實卻是,從前的新中國第一代建築工人周志剛,從他上班那一天起,就經常夢想著率領建築隊的工友們在光字片為窮人蓋起一幢幢樓房。結果,幹了一輩子建築的他,直到離世也沒有住過樓房。他的長子年近六十時開始實現他的夢想,退休前終於超額實現了,除了抹掉他既熟悉又厭惡的光字片,還抹掉了情形與光字片差不多的幾處危房區。如果泉下有知,他肯定會特別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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