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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五


  周蓉沖罷澡,穿著浴衣坐在沙發上揉腳——幾年沒穿高跟鞋了,腳擠疼了。

  「哎,那個曾珊,她怎麼沒和羅倫佐成一對呀?」她好奇地大聲問曉光。

  蔡曉光一邊沖澡一邊在衛生間回答:「她是擁有一兩億資產的女人,估計很難再愛上什麼男人了!」

  她又問:「為什麼啊?對你那麼尊敬,你怎麼不為她介紹幾個?」

  「我才不多那個事。聽說她對有的男人動心過,但一談婚論嫁,又疑心重重,唯恐將來對她的資產安全有什麼不利。這樣的女人,八成以後只有嫁給錢了!」

  曉光沖罷澡,周蓉已在床上了。

  他上床後,周蓉說:「你那位小關太了不得了,幸虧是遠離文學的女子。」

  曉光眨著眼問:「別繞彎子,你又有何高見?」

  周蓉說:「搞上了那麼多男人,肯定一半以上是有家室的,居然什麼風波都沒發生過!而且呢,嫁作他人婦了,他們還都來送別,還都依依不捨,有的與她分手時還眼睛紅紅的,個個有情無恨,可謂情深義重。如果再是個親近文學的女子,那更了不得了。」

  曉光說:「你太主觀了,那些男人也不都是……」

  周蓉搶著說:「也不都是你和她那種關係?別忘了我也是了不起的女人啊!只不過我的了不起在於一雙火眼金睛。他們與她有沒有過你倆那種關係,你當事者迷,我旁觀者清,會看不出來嗎?」

  曉光拿起煙盒,反唇相譏:「你比她厲害啊!她從沒讓我失去過理智,你卻讓我五迷三道地快一輩子啦!」

  周蓉從她手中奪下煙盒,往床頭櫃上一放,伏在他身上,笑著逗他:「為了祝賀小關喜結良緣,咱倆應該分享她的幸福,對吧?」

  曉光眨巴著眼睛問:「怎麼分享啊?」

  她湊著他耳朵小聲說:「好好做一番愛唄。」

  「太對啦!」他立刻將她壓在了身下……

  周秉昆所面對的,卻是完全高興不起來的事。一天,唐向陽開著公司的車來到新區找到他,告訴他水自流住院了。醫生們回天乏術,而水自流希望能見上他一面。

  如果不是唐向陽提起來,周秉昆早把水自流這個人徹底忘了。

  向陽說:「不管你對他這個人有什麼看法,他都快死了,我覺得你應該去看看他。」

  秉昆說:「是啊,當然的。」

  向陽說:「他好像有什麼放不下的事要跟你談。」

  秉昆說:「那你告訴我,我好有點兒心理準備。」

  向陽說:「我也不知道,沒問出來。」

  他倆約定了一個去看水自流的日子,向陽保證開車接送秉昆。

  向陽走後,周秉昆左思右想,怎麼想都是與鄭娟有關的事,他想不出水自流會跟他談別的什麼事。他還總覺得肯定是不好的事,可能是哪種不好的事,卻根本沒法猜。

  到了與向陽約定的日子,秉昆對鄭娟撒了個謊,說他陪向陽去拔牙。鄭娟從不知道他和水自流有來往,知道了肯定會生氣。鄭娟對水自流的看法可不像秉昆那麼包容,她認為水自流是一個不好轉變的人。向陽說,自己多麼多麼害怕拔牙,必須有人陪著才有勇氣,鄭娟深信不疑。

  水自流瘦得皮包骨頭,已經脫相失形了。出乎秉昆意料,水自流根本沒有說自己的病情,而是跟他談自己經營多年的崇文書店。他雖身兼著路路通公司顧問,卻從沒有放下書店的經營。他說自己這一生,只做了一件沒有異議的好事,便是開起了崇文書店。他最放心不下的,是崇文書店在自己身後的存亡。

  「我真是有點兒搞不明白了,現今咱們這樣一座經濟不景氣的城市,有錢人越來越多,他們一擲千金,但是愛讀書的人反而越來越少,這是怎麼回事呢?」水自流憂心忡忡地說。

  向陽說也不奇怪,有錢人希望更有錢,整天忙著掙錢,比的是誰更富有,哪兒有心思讀閒書呢?沒錢人中也許有人還想讀書,但一想到買書的錢足夠吃兩頓早餐,念頭自然也就打消了。不窮也不富的人呢,眼裡只有教人如何快速致富的書。那樣的書雖然年年有,但單靠賣那樣的書,撐不起像樣的書店。書店不像樣子,書也喪失了吸引力,自然更沒人理睬了。

  「可我還偏偏不賣你說的那種書,那種書是騙人的。世界上就沒有誰是靠讀那種書富起來的。富起來的人寫那種書才不會是為了傳授經驗,而是為了滿足成就感。秉昆啊,不說那麼多了,我希望你能接手把書店辦下去。門面租金不是個負擔。我的朋友們,即使在我死後,也會為了我的遺願繼續支付租金。至於掙多掙少,那就全靠你的能耐了。書店現在雇著兩個女孩子,每人每月一千五,效益好有提成。你要是連她倆的工資都掙不出來,當然就虧了。我虧過幾個月,自己賠錢給她倆開工資。你辦過刊物,搞過發行,開書店肯定比我的點子多。秉昆,我把底攤明瞭,希望你能答應我,把我的書店接手辦下去,別讓它沒了。」水自流言辭懇切,近于哀求,如同臨終托孤一般。

  秉昆一邊聽一邊在心裡合計,周聰老大不小,得為自己結婚攢些錢了。他和鄭娟得定期交「雙保」,一旦有兩個月沒交,那就斷了。雖然允許續,卻得交更多的錢。他和鄭娟的生活,全靠麵食店的收入維持著。如果接手了書店,鄭娟一個人也忙不過來呀,何況她的身體已不是那麼好了。萬一開書店虧了,自己哪兒有錢往裡賠呢?

  他覺得自己還真不能意氣用事、匆忙答應,就藉故上廁所離開了病房。向陽領會了他的眼色,跟了出去。

  二人走到走廊盡頭,秉昆問:「他那遺囑,你們公司怎麼就不可以給他個放心呢?」

  向陽說替水自流交租金的那些朋友,都與曾珊結過商業上的「梁子」,他心知肚明,難以向曾珊開口。

  秉昆又問:「你可以替他提一下呀!」

  唐向陽說:「我提更不對勁兒了,弄不好曾總會起疑心的。」

  秉昆看出,向陽怕曾珊,不願多事,也就不再說什麼,但心裡對他很同情——同樣有大學文憑的人,只因一個是老闆,一個是端人家飯碗的,便分著尊卑。當年凡人不理的小哥們兒,變成了現在唯唯諾諾、毫無膽量的老爺們兒。轉而一想,他也要靠這份工作掙錢過日子,便又有些理解了。

  秉昆忽然想起一個人來,一轉身往病房大步走去。

  唐向陽跟隨著,囑咐他說:「你即便拒絕,那也要委婉點兒。他都快死了,也沒個親人,咱們得講個慈悲為懷。」

  秉昆不滿地說:「你慈悲?你能幫他卻不幫他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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