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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二


  §下部 第十章

  對於周蓉母女,工作問題並不像她們想的那麼容易。

  周蓉以為,只要通過各種渠道將自己回國的信息發佈了,即使早先工作過的那所大學不再青睞自己,省裡市里別的大學也會主動找上門來,與她洽談工作之事。

  她完全想錯了,根本不是那麼回事,沒有任何一所大學的人聯繫過她。倒是她的博導汪爾淼先生柱著手杖敲開過她的家門。導師已經完全禿頂,禿到以後不必理髮的程度。十幾年不見,他已顯得老態龍鍾。大學裡有些老先生八十多歲了還鶴髮童顏,精神矍鑠,導師的身體顯然和他們沒法比。周蓉開門時,他因為爬了三層樓梯而在門口氣喘吁吁。

  周蓉一見是導師,在門口抱著他,強忍著才沒哭出聲。

  導師卻笑呵呵道:「我是來探個虛實。好,好,真回來了就好。還能住進這麼一幢不錯的樓裡,更好。先進屋行不?讓別人看見了會奇怪的。」

  周蓉這才止住眼淚,喜滋滋地將導師攙入家門。

  導師竟有興致將她的家參觀了一番,欣慰地說:「不錯不錯,真是不錯的一個家。我又有一名學生安居了,我又多了一份愉快。」

  周蓉不好意思地說,自己實在是沾了丈夫蔡曉光的光,並問導師的居住情況怎麼樣了。

  導師笑著說:「住進三室一廳的教授樓,條件好多了。上廁所不必出家門,在家裡也可以洗上熱水澡,有自己的書房,睡覺再也不必往低矮的吊鋪上爬了,托改革開放的福了!」他的幸福之感溢於言表,仿佛從天堂歸來。

  周蓉又問師母身體可好。

  導師的表情瞬間一變,憂傷地說,老伴已病故,沒能在教授樓裡住過一天。他女兒常住精神病院,以他現在的身體情況,肯定照顧不了女兒,沒法子。他的退休金,除去交女兒的住院費,也就只夠自己一個人花了。很想請個阿姨照顧照顧自己,卻又請不起。

  「不過,除了退休金,我還能另外掙點兒,寫寫文章,編編教材,參加會議做一次主題發言,也有些收入。不再掙點兒攢點兒,那也不行啊。哪天我走了,女兒怎麼辦呢?她是不折不扣的『雙無』人,我不給她留點兒錢,她不慘了?周蓉,她只比你小一歲啊,也五十出頭了。有時候我到醫院看她,一個老頭兒面對一個五十多歲患精神病的女兒,她又不跟我交流什麼,只不過反反復複說要回家,那會兒我還真是很無奈。」

  即使說這些話時,導師居然還是樂呵呵的,如同在講小說中的情節。

  周蓉聽得鼻子發酸,關切地問導師身體如何?

  導師說,他早就戴上「三高」帽子了,經常這兒痛那兒不舒服的,總之身體的各種器官都老化了,連學校每年一次的福利體檢也放棄了。說也怪,一不在乎,反而感覺身體不那麼糟了。

  導師說,他是為她的工作問題而來的,問她首選的工作方向是什麼。

  她說,當然還是在大學裡從教啦。

  導師搖頭說:「周蓉啊,面對現實吧。現今,失業工人也罷,求職的知識分子也罷,剛畢業的大學生也罷,沒考上大學的待業青年也罷,都不能奔著自己喜歡來找工作,只能轉變觀念,要求自己適應市場的需求。」

  周蓉困惑地問:「難道所有大學都不缺老師了?」

  導師說,不是。幾乎所有大學都在升級擴招,原來是市重點的想變成省重點,原來是省重點的想變成全國重點,原來是學院的迫切地要升級為大學,大學裡的系又紛紛變成學院。學科多了,學生多了,中國的教育發展壯大了,也是好形勢。但是,大學畢竟不是工廠,不可能成批成批地招教師。所謂教師缺口,無非就是這個學科缺一兩名、那個學科缺一兩名而已。嚷嚷著缺教師聲音最響亮的大學,一次最多也就進五六名。

  「小周啊,大學裡的情況也與十幾年前大不相同。你評上副教授時,是出類拔萃的。如今,全國多少博士培養出來了,不少『海歸』博士也回來了。一個學科的一個教師崗位,往往有近百位博士競爭,有碩士學位的人根本沒有機會。僥倖進了大學,也只能做學生輔導員。你當年也沒把博士學位讀完啊。如今的博士,從校門到校門,年輕的不到三十歲,和他們比,你沒有年齡優勢啊。哪所大學會招一名再過七八年就退休的教師呢?你又不是著作等身的名家大家、翹楚人物。文史哲學科也日益邊緣化,日薄西山,不再是才子才女雲集的學科。從本科、碩士到博士,快成清一色的女子學科了。國家急需的是經濟分析、企業管理、科技創新人才,不再需要那麼多的文史哲專業畢業生了。」

  導師一席話,如同往周蓉身上潑了一大盆冰水。

  然而,周蓉雖然內心裡拔涼拔涼,卻始終笑眯眯地聽著,儘量表現出一副輕鬆淡定、波瀾不驚的樣子,為的是保住在導師面前那種曾經有過的才女的尊嚴。

  導師說,他擔任過本校和外校的學術委員會委員,討論教師人選,一個崗位少說也有二三十份簡歷。因為供大於求,條件就很苛刻,常常讓他對求職者心生憐憫。

  周蓉暗想,導師興許聽到了對她簡歷同樣苛刻甚至不屑的話,所以才柱杖找上門來,大約在做了充分鋪墊之後才切切告誡的。

  她內心雖然不是滋味兒,卻靜靜地微笑著洗耳恭聽。

  「周蓉,儘管你沒讀完我的博士,但我始終視你為我的好學生。我的意思是,人貴有自知之明……我的學生不可以自取其辱……那是不可以的……明白嗎?」

  導師終於攤牌了,為了他曾經的學生的尊嚴,也為了他自己的尊嚴。

  周蓉微笑著說:「老師,我明白了,我一定認真考慮您的話……」

  A市作為省會城市,馬路上出租車往來不斷。從許多方面來看,中國確乎在變,在朝向一種新的前景。

  周蓉攔住一輛出租車,扶導師坐入。

  興許她替導師重系圍巾的親昵舉動引起了司機好奇,車開後,司機問:「老先生,那是你什麼人啊?」

  汪爾淼遲疑一下,矜持地回答:「女兒。」

  蔡曉光回到家裡,察覺到了周蓉情緒的低沉。他問:「怎麼了?」

  周蓉便將導師來過之事講了一遍。

  蔡曉光與她並坐在沙發上了。

  「你認為,我該怎麼辦呢?」周蓉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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