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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六


  周聰抱怨說:「她都給我扣上欺世盜名的帽子了,我還怎麼寫啊?」

  秉昆訓斥道:「不許跟你姑姑嘰歪。」

  他們爭論時,鄭娟出去找了一些繩子,將秉昆分成份的盒子、塑料袋系在一起,方便國慶和趕超拎走。

  一時間,桌上的氣氛有些沉悶。

  周蓉倒沒生周聰的氣,她笑著對秉昆說道:「你兒子隨你,不太容易開竅。」又對周聰說:「當然可以寫,而且也應該寫,還應該寫好。至於怎麼寫,可以請教你姑父。」

  她說罷,想站起來吸煙。

  周玥一把將煙盒奪走了。

  曉光說:「女兒,給爸一支,爸得思考問題呢。」

  周玥給了他一支煙,起身不知往哪兒藏煙盒去了。

  曉光吸了幾口煙,看著周聰說:「你大嬸剛才已經說了,陣痛還沒有過去,許多工人還在水深火熱之中,這是客觀事實,毋庸置疑。但同樣是底層民眾,同樣是工人之家,情況卻不盡相同。社會原因導致的普遍貧困與個體原因造成的特殊不幸,在社會總壓力的衝擊之下艱難維持著。你能理解的,而不應僅以同情心將普遍現象與個體原因混為一談。」

  「難道……」周聰有點兒激動了。

  曉光繼續說:「別打斷我,耐心聽我說完。不是所有的下崗工人,都像你趕超叔叔與于虹阿姨那樣,夫妻關係鬧得很僵。也不是在所有的工人家庭中,婆婆和兒媳相互極其排斥。你國慶叔叔同樣是下崗工人,為什麼在他父親出了那樣的不幸之後,他和吳倩阿姨的關係反而一天天好了?社會問題與個體原因重疊在一起,相互交錯。好記者首先要善於明辨是非,厘清事實,綜合評估,而不是……」

  「姑父,你分析得好科學全面,像在實驗室裡解剖青蛙!」周聰激動得站了起來。

  冬梅說:「我認為,你姑父的話有道理。」

  周聰指著姑父、姑姑和大嬸說:「你們都是既得利益者,所以你們站著說話不嫌腰痛。請都別忘了,我從小叫孫趕超叔叔,我對他親,他的痛就如同我的痛,我和你們的感受不一樣!」

  周玥將鄭娟推回桌邊,按著她雙肩讓她坐下。表弟與自己的父母談不攏,她不便參與,希望大嬸一歸座,雙方就不好意思再爭論。

  周蓉有些生氣,板著臉說:「周聰,站著的是你,不是我們。你說得沒錯,我,你姑父,還有你大嬸,我們都是既得利益者。如果當年『四人幫』沒有倒臺,你姑父和你大嬸,肯定還是被劃入另冊的人下人,我和你大伯也休想考入北大。你也將因為受我們這些親人的牽連,而難以邁入大學的校門,更不要說還當上了記者!你就不是既得利益者嗎?你當然和我們不一樣了!你要和我們一樣成熟,我們用得著教你怎麼寫好一篇報道嗎?長輩們好心教導你,你怎麼可以放肆?坐下!」

  鄭娟也學周蓉的話訓斥兒子:「小聰,你給我坐下。長輩們好心教導你,你怎麼可以這樣?坐下!」

  周聰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坐下後紅著臉撓頭道:「姑、姑父、大嬸,都別生我氣啊,我成心引你們多教導幾句嘛。」

  秉昆這才說:「我也發表點兒看法,行嗎?」

  周蓉說:「當然可以啦!你是主人啊,誰敢剝奪主人的發言權呢?」

  於是又都笑了,氣氛和緩了許多。

  秉昆接著說:「我肯定和你們的看法都不同。周聰你給我聽明白了:趕超叔叔妹妹的事,一個字都不許寫!怎麼寫都是往我好朋友傷口上撒鹽!沽名釣譽與欺世盜名沒什麼兩樣——堅決不許,記住了嗎?」

  氣氛一時顯得有些凝重。

  周聰見父親表情嚴厲,默默點頭。

  三十兒晚上,吃不上像樣年夜飯的人家畢竟少。與三十多年前相比,絕大多數國人的年夜飯畢竟多了幾道菜。下崗並不完全等於失業,流轉到全國各地特別是南方經濟發達省份打工的「東北虎」,如果掙到的錢不是自己揮霍,而是省吃儉用帶回家了,全家吃年夜飯的氣氛應該還是各有歡悅。飯桌上的話題,難免有天下大事。家國大事,平民百姓向來就津津樂道。談到讓自己感動的見聞,他們或氣憤地拍桌,或同情地唏噓,這也成為吃年夜飯時的尋常現象。

  像周秉昆親人們談論的那類話題,估計當年可能也就僅此一家。即使是在親兄弟姐妹中間,由於學歷知識、家庭生活乃至職業的不同,各自人生的理解和對社會的認識都有很大的不同。可以說,在周秉昆和親人之間,也出現了類似階級立場的分歧。如果剛才的話題再繼續下去,估計會引起更大的爭執。

  幸好春燕光臨了。

  春燕二姐和爸爸從外地回來,春燕一會兒要先回娘家看看,然後還得回自己的小家去,與德寶和兒子一起過三十兒。德寶母親去世後,德寶活得省心了,春燕也胖了。

  大家自然要請春燕坐下喝一杯。她也不客氣,端起杯就喝,拿起筷子就吃,無拘無束,真是賓至如歸。周家人都不把她當外人,曉光和冬梅也多次在周家見過她,都喜歡她的性格。春燕的不請自到,讓周家的氣氛活躍多了。

  鄭娟說:「既然回來了,乾脆住你媽那兒唄。」

  春燕說:「才不呢,我得回自己家陪德寶他們爺兒倆看春晚,我媽那兒還是台黑白電視機。」

  春節前,春燕的小家添了電視,四十七英寸的,看得出來,除了她自己掙工資,德寶也有些掙錢門道,他倆的小日子過得挺有奔頭。德寶對國慶所說「一個個活得苦哈哈的」,其實並不是他自己的實際情況。

  鄭娟關切地問:「你二姐和你爸出去這麼久,掙沒掙到錢啊?」

  春燕吞下一塊肉,喝了一口啤酒順了順食道,打著嗝說:「不吃了不吃了,什麼都不吃了,我可得管住嘴。按說這幾年我們活動搞得多,我也不缺嘴啊。」

  她笑了,大家跟著也笑。

  春燕已變得完全一副大媽樣了,她笑罷又說:「親嫂子,這麼跟你說吧。我二姐掙到了多少錢我不知道,咱不問,問她也不會跟我說實話啊。親姐妹之間,說到錢,想聽一句實話那也不容易。現而今,親兄弟親姐妹親不親,首先得看錢上的關係如何了。如果妹妹經常給姐姐錢,姐姐把妹妹叫姐姐都可能。我又沒那麼多餘錢給我二姐,她跟我的關係當然也就那麼回事囉。我爸肯定是帶回了一些錢的,要不我媽高興不起來。我爸運氣不錯,在浙江給一位私企小老闆看別墅,侍弄花草樹木。人家買別墅不是為了住,是為了讓別人知道自己有,一年到頭也不去住幾次,雇人住,我爸還得替人家養好大小三條狗。我爸六十好幾了,怕孤獨,說這次回來,以後再就不去了。」

  周聰幾次想拿起桌上的小本記,坐在身邊的周玥一次次將他的手打落了。

  秉昆問:「你二姐夫回沒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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