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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二


  聽著腳步聲漸去漸遠,他問小宋:「你也認為屬￿正常消費嗎?」

  小宋支支吾吾不敢回答。

  「無恥!分明是厚顏無恥的荒唐行徑!」他勃然大怒,親自打電話請來了本市日報的總編輯。

  總編輯一到,他支走小宋,二人坐下了。

  他說:「是我推薦你去當省報的副總編的,對不對?」

  總編輯說:「對,您走後,我也該到省報報到了。」

  「你就可以舉家遷往省城了,對不對?」

  「對,報社已經通知我,住房解決好了。」

  「上任後你就是副廳級,對不對?」

  「是啊,真不知道該怎麼感激您。」

  「現在我就給你一個感激我的機會。」

  「噢……周書記您請吩咐……」

  總編輯的表情相當意外。

  「你先看看這封信。」

  他從辦公桌上拿起那封信,放到了茶几上。

  總編輯只看了一頁就將信放下了,困惑地說:「那事我聽說了,社裡已經開過會,我們報絕不會報道。我們的同志一向遵守紀律,可以被信任,能經受得住考驗。」

  他在總編輯對面坐下,拍拍總編輯的手背說:「我要拜託你,找一名你認為得力的助手配合,將那天晚上共有多少領導幹部、公務員參加了飯局調查清楚。如果能搞清楚召集人更好,不清楚也無所謂,但你得交給我一份名單才算完成任務。」

  總編輯看著他,愣了半天低聲問:「您要有動作?」

  他平靜地說:「難道我可以裝聾作啞嗎?」

  總編輯說:「可您很快就要離開本市,不是嗎?」

  他說:「是啊,但我現在還是市委書記啊。」

  總編輯說:「您也可以不管了啊。」

  他說:「是啊,但我如果偏要管,那還是有權管的吧。」

  他決心已定,情緒真的平靜了。

  總編輯說:「我瞭解的情況是,那些人都是科處級。您要走了,他們覺得終於熬到了出頭之日,都高興,於是聚在一起慶賀慶賀。喝高了嘛,必然出醜。」

  「我有那麼可憎可恨嗎?」他也不由一愣。

  「其實,他們對您的清廉還是挺佩服的,但您眼中的好幹部不是他們那類幹部,按您的好幹部標準他們也做不到。十幾年裡,他們不敢聚在一起吃喝、打麻將。他們認為,打麻將不輸錢贏錢有什麼意思?有時為了吃喝一頓賭一次,像地下工作者似的偷偷摸摸。還幾乎沒有提拔機會,他們覺得當領導幹部太沒勁了,巴不得您早點兒走。實話告訴您,其中也有幾個您提拔的人。」

  「為什麼也有他們?」

  「一朝天子一朝臣,您已經板上釘釘要調走,市長快到年齡,也該退了,副書記能不能接您的班還沒譜。人心浮動,傳言四起,人人都怕自己成了孤家寡人,都覺得合到一個群裡去才更有奔頭。平日裡互相傾軋排擠,有時候也得互相幫襯、關照……」

  「可你不是就沒有投門入夥嗎?」

  總編輯苦笑道:「那您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和那些您提拔的人,早已被歸於異類了。我還好說,您走我也走。他們就不一樣,您一走,他們對自己以後的官場路徑心裡都沒數了。」

  周秉義站了起來,踱著步,尋思著,突然轉身看著總編輯問:「那些都不談了,我只要你一句話,肯接我交給你的任務嗎?」

  總編輯站起來,義無反顧地回答:「如果您決心已定,我當然只有遵命了!」

  後來,就有了他臨走前一次處分十幾名領導幹部的事。

  有人說:「真沒料到他會來這麼一招,不知怎麼想的。」

  有人說:「發神經,不按常理出牌了!」

  於是,就有了那些匿名實名的誣告信。

  市里有一條路叫正義路,位於市中心黃金地段。一位南方房地產開發商買下了一塊地皮,準備建中俄商貿城。他來頭不小,有北京的高官給省領導寫信,讓給予關照,還出席了奠基典禮,親自剪綵。省裡建議周秉義不要介入此事,配合就是了,也就是說,將那項目定為由省裡親自抓的重點招商項目。正義路上被挖出一處三五米多深的大坑後,周秉義感到有些不對勁兒。「正義大坑」四個字首先出現在本市報紙上,開發商並沒按當初合同約定,兌現對拆遷戶的承諾,拆遷戶們便一次次集體維權上訪。報社進行了深度報道,壓力重重卻也體現了一種「正義石」的擔當。周秉義看了報道,及時約見了總編輯。也正是在那次約見中,他對總編輯的風骨十分欣賞。總編輯認為,如果連拆遷賠償都不能按合同兌現,證明開發商沒有誠信,資金實力更成問題。果然,本市各家銀行的頭頭們也紛紛向他請示:開發商與他們拉關係,希望貸款,因為數額巨大,都不敢擅自做主,請示市委書記究竟該怎麼做?這立刻引起了他的高度警覺。他批復暫緩貸款,以免遭受更大損失,並親自前往省裡做了彙報。他認為,不排除這是一起欺詐事件,或者對方是在玩「空手套白狼」的把戲。如果玩砸,銀行必定吃大虧,拆遷戶們還得繼續鬧訪。省裡極為重視,主管領導約見了開發商,當面嚴肅質詢,要求儘快解決。開發商信誓旦旦,聲稱絕不玩「空手套白狼」,更不會攜款外逃,他們自有資金很雄厚,只是一時周轉不過來才動了貸款的念頭。

  以後幾個月,工程沒有進展,接連幾場暴雨後,「正義大坑」水滿成患,竟有少年失足滑入,幸被及時救起,未出人命。

  周秉義不能坐視不管。周邊居民怨聲載道,民間議論紛紛。他估計省裡也有難言之隱,便給中紀委寫了一封信,直言不諱,質疑其中或有腐敗交易。正因為如此,中紀委因「正義大坑」之事前來,當然希望能在此事的發生地而不是在北京見到周秉義。

  中紀委、省紀委的同志一塊兒來到「二招」,與周秉義共進晚餐。之後,與他的談話進行到了半夜。倘未發生小宋跳樓之事,談話可能還會一直進行下去。

  小宋是由辦公廳兩名年輕同志陪著吃晚飯,他們年齡都差不多。兩名辦公廳的同志沒別的任務,主要是別讓小宋出什麼意外。萬副主任認為小宋當然也最好住「二招」,如果有什麼需要核實的事,找他方便。萬副主任的考慮可以說很周到,但小宋卻越發惴惴不安。他看出來了,兩名陪自己吃飯的人,也是監管自己的人。事實如此,那兩個年輕人根本裝不出來。小宋的表情一緊張兮兮,那兩人便也有了壓力,更覺責任重大。離開餐廳時,其中一個說要與小宋住在一起。

  不管小宋的感受如何,那兩人中的一個就跟著直接進了他房間。

  而小宋一進房間就去上廁所。廁所有窗,他一進廁所就從窗口跳了下去。

  周秉義穿著睡衣吸著煙,坐在沙發上焦慮地守在電話旁,直至萬副主任從醫院打來電話,說幸好是二樓,小宋並無大礙,只不過摔斷了一條腿。

  周秉義上床時快兩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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