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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八


  §下部 第五章

  周秉昆家要修房子,朋友們能來的都來了——他們有德寶、國慶、趕超、進步,連龔賓也來了。只有向陽一人不能來,他不是被多麼重要的事纏住了脫不開身。那是二〇〇一年七月下旬的一個星期日,向陽家裡和公司其實並沒什麼重要的事,是他自己決定找個藉口不來的。他已經成了路路通公司的高管,怕秉昆當面問他在哪裡上班。說謊吧,違背朋友之間的坦誠原則;如實相告吧,唯恐秉昆生氣。

  向陽提供了施工所用的沙土。路路通公司正有一處建築項目在施工,他一句話,有人就用車將沙土運到周家門口了,同車運來的還有兩袋水泥、一百來塊磚和幾卷油氈——都是無償提供,也不是用公司的東西送人情。向陽在公司負責項目招標,一些私營施工隊的頭頭都哈著他。項目給誰,就是將掙錢的機會給誰,創業發展的時代,抓住掙錢的機會都不容易。相比起來,白送那點兒東西根本不算個事。

  龔賓的病好多了,他小叔龔維則當上了區公安局的常務副局長,局長不在可以代行局長權力。龔副局長有坐小車的資格了,龔賓的工作更不成問題,一時這幹幹那幹幹,都是在私營企業。區公安局常務副局長希望自己的侄子在哪家私企有點兒活幹,掙一筆生活費,那是看得起那家老闆。龔賓患了精神病後沒常性了,小叔當上副局長後更沒常性了,即使對掙生活費這麼至關重要的事也是如此。不管在哪個私企,他說不願幹了就不幹了。是他自己不幹的,老闆們還得誠惶誠恐地向龔副局長解釋,真的不是由於自己沒關照好。

  目前,龔賓在小叔安排的保安公司當保安,這次他幹了好長一段時間,因為喜歡穿保安服,更喜歡管人。保安公司的頭頭怕他管出問題來,所以不敢分配他管理難度大的工作,但也不敢不分配他任務,否則他會認為自己受到了嚴重歧視。龔賓的病情本已大為好轉,在保安公司犯病了,你做老闆的對得起龔副局長嗎?所以公司上下都像照顧孩子似的呵護著他,儘量讓他高興。公司還時不時指派最有責任感的班長帶上他,執行遠離市區、不大接觸陌生人的保安任務,讓他過一把癮。近些日子,他在郊區一處養貂場與同事們當保安,樂不可支。他漸漸喜歡上了貂,對小貂充滿愛心,經常批評貂場的人對小貂的生存環境不夠重視。貂場的人都知道他的背景,總是虛心接受他的批評,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實際上,他更多時候也就白拿工資。

  龔賓從於虹口中知道秉昆出獄了,並且要修房子。

  趕超和于虹夫婦倆要孩子晚。二〇〇一年,他們的兒子孫勝讀高二,學習不錯,作文常在區市比賽中獲獎。那孩子覺得老是在作文中寫人物已經無法證明自己的水平,突發奇想要寫一篇關於野生動物的作文,另闢蹊徑,下次區市比賽中一定要獲得一、二等獎。于虹就讓趕超帶兒子去找龔賓,趕超已經下崗,哪有心思為兒子作文操心!

  趕超所在的膠鞋廠最終還是倒閉了,他所獲得的一萬兩千元補償早已花光。他正式成為膠鞋廠工人的時間短——儘管他的總體工齡不短,代表工人談判的一干人等不大給力,最終他獲得的買斷工齡的補償金比較少。

  於虹的嘮叨讓趕超煩了,他沒好氣地反問她:「貂場養的貂還算野生的嗎?」

  于虹一時不知道如何回答。

  兒子孫勝插話說:「即使不算野生,那也不算家畜,我覺得寫貂也行。」

  「貂有什麼好寫的?你真有水平寫寫你爸爸可以嗎?如果你把你爸爸寫得讓人看了嘩嘩流淚,還獲了獎,那才證明你的作文水平真的高!」他沒好氣地說。

  「你有什麼好寫的?全市全省乃至全國下崗的內退的一次性買斷工齡後徹底失業的人多了去了,誰會看兒子寫你的作文嘩嘩流淚?連我是你老婆,我都不替你流淚了,你憑什麼指望不相干的人替你流淚啊?兒子,媽支持你寫貂!咱們雷打不動地寫貂,貂肯定比他有寫頭!他不帶你去貂場,下個星期日媽帶你去!」於虹沖著他嚷嚷起來。

  于虹的父母兄弟姐妹多,雖然失業的也不少,所幸有幾個有點兒小權力,有幾個交際廣。靠了這兩種救火隊員四處走後門托關係,親戚家的失業者居然都不至於一直在家裡待著沒錢掙、日子過不下去。這種蜂蟻般的親戚關係極富族親本能,所謂一家一人有難,大家忙前跑後,有錢的出錢,有主意的出主意——雖都是百姓之家、草根之人,幫找份臨時工作,往往總能落實。

  因為有親戚們關照,於虹竟基本上沒怎麼失業。在家裡,她倒成了每月多少總能領點兒工資的家庭經濟支柱。趕超家不行,他的親戚多在河北農村,日子都過得水深火熱。他在本市只有一個大伯,與他父親關係不好,早沒來往了。

  趕超曾經在家中的一家之主地位,自從失業後被顛覆了。于虹成了他們家的「攝政女王」,這也合乎居家過日子的規律,誰掙錢養家就得聽誰的唄。偏偏趕超不會來事,經常有大男子主義的表現,於虹在他面前腰杆兒越硬,他越擰巴著來,傲慢地拒絕她那些孫二娘、顧大嫂式的親戚幫助。於虹特別惱火,認定他瞧不起她的親戚們。兩口之間消停的日子越來越少,三句話沒說到一塊兒,吵架的日子越來越多了。

  于虹親自帶兒子去了一次養貂場。龔賓高興得滿臉是笑,哥們兒的老婆兒子上山看他,他覺得顏面有光,口口聲聲「嫂子」長「嫂子」短的,叫得很親。他一邊帶孫勝參觀,一邊侃侃而談貂的習性,儼然一位「貂博士」。孫勝聽得興趣盎然,收穫多多。龔賓留於虹母子吃過午飯後,孫勝提出了一個要求,想借走一隻己能吃食的小貂帶回家去進一步觀察。

  於虹說:「兒子,別讓叔叔為難,這個要求咱們免了吧。」

  龔賓卻說:「嫂子別打擊孩子的積極性嘛!我侄子破天荒地向我提了個並不過分的要求,你怎麼可以攔阻呢?不能免,我同意了。」

  他當即讓孫勝選中一隻小貂,命喂貂工從大籠子裡捉出,裝入一個小籠子,讓孫勝拎著。

  當時貂場只有幾名喂貂工和保安在,誰也不敢惹他不高興,都不作聲。

  於虹又說:「這可以嗎?」

  他說:「有什麼不可以呢,完全可以,老闆不在這兒我就是老大。老闆是我小叔的朋友,這點兒事我同意還不就等於他同意了?」

  龔賓的病確實好多了,無可爭議的一點就是——他清楚許多人都哈著小叔龔維則,該利用小叔招牌的時候,他毫不含糊。

  就在這會兒,老闆開車到貂場視察。他見一個半大孩子拎著籠子,籠子裡還有只小貂,好生奇怪,他堆下笑臉親昵地問:「賓,這是哪一出啊?」

  龔賓就介紹道:「這是我一個好哥們兒那口子,我嫂子,當然也就是你嫂子啦。帶他們的兒子來參觀參觀,順便借一隻小貂回家養幾天,我代表你同意了。」

  老闆輕撓著眉梢,有點兒為難地說:「賓,行倒是行,可他帶回家喂什麼呢?貂不是貓狗,它根本不吃咱們人吃剩的飯菜啊!」

  老闆想出個難題將小貂留下。

  不料龔賓說:「我忘這茬兒了,多虧你提醒。」他一溜小跑不見了蹤影。

  老闆也不跟于虹和孫勝說話,走到一邊兒去吸煙,搞得於虹挺尷尬,心裡抱怨兒子真不懂事,惹出這麼多麻煩。

  片刻之後,龔賓跑回來,拎了一網兜紙盒——紙盒裡是冷凍加工後的貂食。

  「把這些貂食也帶走,謝謝大伯的提醒。」他讓孫勝也將網兜拎上了。

  孫勝謝過老闆,替媽媽消除尷尬說:「我要寫一篇以關於貂的作文,參加市里的比賽,肯定能獲獎,等於替貂場做免費廣告了。」

  人家老闆根本沒理孫勝,似笑非笑地問龔賓:「沒必要帶那麼多食物吧?」

  龔賓說:「我覺得有必要。怎麼,你覺得帶多了嗎?」

  老闆打著哈哈說:「你覺得有必要那就有必要唄。」

  氣氛便越發尷尬,雖然龔賓一點兒也不覺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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