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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三


  「我丈夫一直到被黨內壞人迫害致死的那一天,也始終對黨忠心耿耿,是吧?」

  他們都連連說是的,是的。

  「我對我丈夫被迫害致死,從沒有過什麼怨言吧?」

  他們說絕對沒有,事實如此。

  「我只有一個女兒,只有一個女婿,我女婿基本上不是靠我生拉硬拽,才在政治上不斷進步的吧?」

  他們說千真萬確,周秉義同志自身也是党的一名好幹部,對自己的要求一向嚴格。

  「我女兒這名黨員,也從沒給黨找過麻煩吧?」

  他們說,郝冬梅在大學裡的表現很好。實際上,她那樣的黨員是通過在普通崗位上勤勤懇懇工作,為黨的形象加分的。

  「我知道自己過不了這道坎兒了。我這樣的人,有沒有資格向党提一個完全屬￿個人的要求呢?」

  領導們面面相覷,一時都不知道怎麼說話。

  接著,冬梅媽媽說:「如果你們不表態,那我就不提了,只有作為個人願望帶到另一個世界去了。」

  領導們又互相看看,官職最高的一位這才面帶微笑試探著說:「大姐,您還是說出來吧,即使我們幾個做不了主,起碼可以帶回去,替您正式彙報一下。」

  於是,冬梅媽媽就說到了秉昆的事。她說那是人民內部矛盾,不是敵我矛盾。起訴人已經死亡,家屬也不再追訴。周秉昆服刑期間表現不錯,否則不會兩次減刑。現在,能不能再提前一點兒釋放他呢?早一年是一年啊!普通老百姓人家的男人入獄服刑十多年,就等於天塌了。

  她說,如果不是由於「文革」,她就不會與普通工人之家成了親家,還是光字片的工人之家。可既然獨生女兒與人家兒子結為夫妻了,感情還挺深,當媽的再覺得遺憾也不能硬拆散他們。怕親家經常因為這樣那樣的煩人事求到自己,她從沒登過親家的門,親家公親家母生前,她也從沒見過他們。至於女婿的弟弟,她同樣從沒見過。現在自己也快死了,她忽然很想盡一點兒親戚的能力,證明自己還是有人情味兒的。如果是幹部家與幹部家成了親家,哪有不權力互用的呢?還不是你家的事就是我家的事,我家的事就是你家的事,互相利用心安理得嗎?她說,別以為她不清楚現在的官場風氣,她清楚得很。正因為清楚,所以她不認為自己對組織提出一點點個人要求有什麼過分的……

  那時,冬梅媽媽的身體已很虛弱,又說了那麼多話,氣喘吁吁,有點兒上氣不接下氣了,眼角淌下淚來。

  代表組織探望她的幾個人又互相看了看,都暗松了一口氣。他們起初猜不到她會提出何種最後的要求,一個個心裡直打鼓。聽完她的話後,大家都沒了任何心理負擔。

  職位最高的領導握住她的手,彎下腰保證說:「老大姐,親愛的老大姐,您的要求絲毫也不過分。您放心吧,這事我們做得了主,不必彙報請示,我們照辦就是了!」

  聽姐夫蔡曉光講罷,周秉昆半信半疑地問:「我嫂子知道嗎?」

  蔡曉光說:「她當時在場,當然知道。」

  周秉昆說:「可她最後一次看我時沒說啊。」

  蔡曉光說:「她是一個替別人著想的人,能跟你說那些嗎?」

  周聰說:「我也一點兒都不知道。」

  蔡曉光說:「那你就繼續當成沒影兒的事吧。」

  周秉昆愣了片刻,又問姐夫:「可你不在現場,又怎麼知道得那麼詳細呢?」

  蔡曉光說:「我什麼人啊!我朋友多啊,是醫院一位在場的護士一句句學給我聽的。人家對你嫂子她媽挺崇敬的,沒必要添油加醋。我呢,就告訴她我是你姐夫,囑咐她不要再對別人說了。」

  蔡曉光說罷,吸起煙來。見周秉昆又發愣,給他遞了一支。周秉昆搖搖頭,蔡曉光立刻想起,周秉昆在監獄裡已經戒煙了。

  周秉昆自言自語說:「就為了讓我早出來一年,她老人家何苦那樣呢。」

  蔡曉光說:「你這話就不對了。她能為你那樣意義重大,證明她臨終前,還是打心眼裡承認你們周家是她的親戚了。」

  周秉昆說:「我父母活著的時候,如果她能見見我父母,哪怕僅僅一次,那我也比讓我早出來一年更感激她。」

  周聰說:「爸,你這話更不對了,不公平。據我所知,爺爺在親家關係上也從沒有一點兒主動。」

  周秉昆不由得扭頭看兒子。

  兒子反問說:「不是嗎?」

  蔡曉光說:「你兒子這話才客觀。秉昆,我認為,你該做的第一件事,那就是約上你嫂子到老人家的墳上去祭奠祭奠。」

  周秉昆說:「難道我不應該先去祭奠我父母嗎?」

  蔡曉光說:「還是要先去祭奠你嫂子的母親,兩處墓地離得很近。如果你聽我的,也等於你間接表達了對你嫂子的感激。這世上,沒有幾個當嫂子的經常探望自己服刑的小叔子。你不要以為這是天經地義的事,不是的。」

  周聰說:「同意。爸,咱倆一塊兒去。」

  蔡曉光說:「那我作陪。讓周聰他媽也去,都去,坐我的車。」

  秉昆說:「好,接受你倆的批評。兒子,就照你姑父的話辦,你負責聯繫你嬸兒。」他忽然由在洗浴中心的事想到了妻弟光明,看著蔡曉光問:「光明如今在哪兒?幹什麼呢?」

  蔡曉光摁滅煙,朝周聰抬抬下巴:「告訴你爸。」

  周聰說:「姑父,還是你告訴的好。」

  蔡曉光說:「同樣一件事,怎麼我告訴就好了呢?你家的事,別都讓我來向你爸彙報。」

  周聰說:「我得去一下衛生間。」他藉故躲開了。

  蔡曉光說:「這孩子,狡猾狡猾的。」

  周秉昆催促:「姐夫快說,別讓我著急。」

  蔡曉光這才低聲說:「光明他……出家了。」

  周秉昆聽了,頓時驚呆了,如同被澆鑄在椅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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