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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一


  這些洗浴中心的高級之處還在於有單間,他們三個包了兩個單間。曉光自己在一個單間洗,秉昆和兒子在隔壁的單間洗。單間不但有小浴池、淋浴間、桑拿房,還有床,不知從何處放送著綿軟的音樂。

  秉昆浸入池中,閉上雙眼,聽著音樂,不一會兒就泡得渾身松垮、昏昏欲睡。十二年前,在春燕當經理的「紅霞洗浴中心」泡一次澡,他就感到無比享受,這麼高級的洗浴地方他做夢也想不到。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他聽到兒子周聰叫他。睜開眼,周聰已在池外了。

  周聰指著桑拿房說:「爸,我陪你蒸蒸唄。」

  十二年前,桑拿還只是一個名詞概念,秉昆聽說過,卻從沒親身體驗過。

  他說:「既然我兒子陪我,好啊。」

  秉昆早已渾身發軟,在兒子的協助之下才安全離開了浴池。

  父子二人面對面坐在桑拿房時,秉昆仍然有點兒犯困,卻又想跟兒子說話,他閉著雙眼問:「你媽最後一次探視時,聽她說,你大伯替你工作的事操心不少,你卻不領情,能告訴爸爸為什麼嗎?」

  周聰說:「我也不是不領情,而是有顧慮。」

  秉昆問:「你大伯又不是別人,他操心你的工作,你有什麼顧慮的呢?」

  周聰說:「我怕事情一傳開,他會背上更多駡名,也讓我陷於被動。」

  秉昆立刻睜大了雙眼,追問道:「你說『更多』是什麼意思?」

  周聰支支吾吾不願說。

  「兒子,你必須告訴我!你大伯可是爸爸的親哥哥,凡是與他有關的事,即使你媽你嬸你姑父不告訴我,你也不可以隱瞞我。不管多麼不好的事,都必須告訴我。快說,知道多少說多少!」

  在周秉昆強烈敦促下,周聰不得不說出了自己所知的實情。聽到嫂子郝冬梅一段時間出門,需要便衣民警保護以防遭到洩憤者襲擊時,他完全難以相信。

  「誇大其詞!怎麼會呢!軍工廠的工人們不是一般工人,他們再怎麼生氣,也不至於做出那麼喪失理性的事來!」周秉昆以同樣強烈的情緒,對兒子的話表示懷疑。

  周聰說自己並沒有誇大其詞,軍工廠的工人們不會那樣,他們憤怒了一段時間後,覺得上當受騙的心理就會漸漸消除,就能面對現實,單個或重新組織起來幹,自謀職業的能力還是挺令人欽佩的。全省全市一次性買斷工齡的工人有四五十萬之眾,他們得到的補償微不足道,將來再生病可就沒地方報銷醫藥費了。尤其是,一些參加工作不久的年輕人突然失業,他們的憤怒不是一般的思想工作就能消除的。他們需要一個發洩對象,而大伯周秉義是全市乃至全省「賣廠」幹部中名氣最大的人,當然很容易成為眾矢之的。大嬸家院子的院牆經常被貼上詛咒恐嚇的標語,窗子也在夜裡被磚石砸碎好幾次。

  「現在情況不那麼糟了,但大伯的形象被徹底毀了,他成了『工賊』的代名詞……」

  「別說了!」

  周秉昆沖出桑拿室,仰躺到單人床上去了。

  兒子跟出了桑拿室,走到床邊,賠著小心說:「我不願告訴你那些,你偏逼我說。我不得不說了,你又氣成這樣。我不是說了嘛,現在情況不那麼糟了,大嬸出門不需要便衣民警暗中保護了……」

  「先別跟我說話。」他從按摩床上一躍而起,分明想找個能把自己封閉起來的地方獨處一會兒。那裡也沒有可讓他獨處的地方,他便又企圖躲進桑拿房去。剛推開門,一股熱浪撲面而來,使他煩躁的心情更加沉重了。他四下看看,竟又跨入池中去了。

  「爸,有些事你得換一種思維方式。當幹部是要付出代價的,好比軍人在戰場上那就得有受傷甚至犧牲的精神準備,我相信大伯當初是做好了那種精神準備的……」兒子跟到池邊,耐心十足地勸說他。

  周秉昆不想聽下去,一縮身子,將頭沒入水中。

  周聰怕他嗆著,抓住他一隻手連拉帶拽,像搶救投河者一樣,總算讓他頭從水中冒了出來。

  「爸,你別這樣……冷靜冷靜。你這樣,我好害怕……」兒子似乎受到了驚嚇,他央求著。

  周秉昆突然長吼一聲。

  周聰真的哭了起來。

  那一聲吼使他平靜了,周秉昆的眼裡重新燃起了溫柔的目光,他看著周聰說:「兒子別怕,你又沒做錯什麼事,爸的精神也不會出問題。爸如今很堅強,再不好的事都能經受得住。只不過……想當年,咱們周家在光字片真是一個家風口碑很好的人家,除了爸不太有出息,你爺爺奶奶,你大伯姑姑,都是廣受尊敬的人。不承想如今你姑姑攤上了那樣的事,你大伯落了個這樣的下場,我又剛從監獄放出來……咱們周家,豈不成了光字片人人都可以笑話的人家了嗎?」

  周聰流著淚說:「爸,你想得太多了,何必那麼想呢?不是你想的那樣!各家過各家的日子,誰家都可能有過得不順的時候,笑話別人的人,到頭來難免也會被別人笑話。即使在當下,咱家也算不上光字片日子過得多麼不順的人家。不少人家兩代人三四口都下崗失業了,那不是也得把日子往前過嗎?實際上,很多人都快被眼下的日子愁死了,哪還有心思笑話別人家啊!」

  周聰話音剛落,蔡曉光掀簾而入,豎起拇指連連誇獎:「說得好!秉昆,你別活得太矯情。你進去時,周聰小學還沒畢業,如今人家大學畢業,是記者了,能反過來教育你這個爸了,而且教育得句句在理,你知足吧!」

  周秉昆的心情終於好了不少,他紅著臉說:「知足!知足!」

  蔡曉光又說:「如今你們周家怎麼了?全中國有多少老百姓人家能出個市委書記?你哥當的可是正廳級的市委書記,還是全省第二大城市的市委書記!估計百萬個老百姓人家才能出一個吧!他不就是背了些駡名嗎?工業體制改革那是黨和國家的大政方針,他背些駡名也是替黨和國家背的,往前看那是他的政績,是他繼續高升的資本。黨和國家對他的付出是清楚的,要不能讓他去當全省第二大城市的市委書記?我也是黨的人,還是幹部子弟,怎麼不讓我去當?沒那功勞嘛!至於駡名,誰愛罵就罵去唄!過了眼下這個坎,老百姓的日子順心了,他們見著曾經被他們罵過的官,還不是照樣想要巴結嗎?別說你哥了,就說我吧,當初受我父親牽連被趕出拖拉機製造廠後,有多少人落井下石啊!現在呢,見了我還不是點頭哈腰的,奉承的話讓人聽了渾身起雞皮疙瘩,那叫肉麻!至於你姐……」

  蔡曉光說得來了情緒,敞開嗓門,越說聲音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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